我耳边丝竹管弦之声不断，宾客低声说着话，许多人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在大殿中像是成千上万的蚊蝇嗡嗡作响，我身为公主，从小参加的宴会数不胜数，自然是知道怎么样在无聊的宫宴上消磨时间。

我数清盘中粉丝一共有五十六条，又拿筷子拨弄着糕点，我抬头四顾，正见到皇后亲自倒了一杯酒，赐给了媛霞公主，她给媛霞公主递了个眼神，媛霞公主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没有喝，酒过三巡，那酒杯就混在几个金杯里，若不是我一直注意着酒杯，我怕是不知道酒杯去了哪里。

过了一会儿，宾客正酣，媛霞公主举起酒杯走到晋帝面前，讨巧卖乖给晋帝敬酒，我看出她手中拿着的就是皇后给她的那只酒杯，眉心一皱，看向晋帝，晋帝面色看不出破绽，他有气无力地掀起眼帘，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握住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皇后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很快就消失了，我往后稍微靠了靠，晋帝既然敢喝下酒，肯定已经有了准备，我无需担心。

我收回视线，一个粉衣宫女端上一盏荷叶凉糕，轻声对我道：“二殿下说，宴席上菜肴荤腥过多，怕长公主克化不好，便吩咐膳房做了荷叶凉糕，长公主待会儿用一些吧。”

我稍愣，转而笑道：“多谢二殿下了。”

宫女俯身退下，我倒了半杯酒遥遥敬给宇文清涯，他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向我抬了抬，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荷叶凉糕我只吃了一口，剩下的我趁着宇文清涯不注意，混在了汤里，做出了我吃了一大半的假象，我记得老君观火灾后，那对行医兄妹对我说，我身子性寒，为药物所致，平日半点寒性都不可沾，而这荷叶凉糕是寒性之物中的寒性，这又是冬日，我吃一口就觉得腹中绞痛，我记得宇文清涯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毕竟邵源兮是给宇文清涯做事的，可他为何还要给我吃这东西？是无心之举吗？

许是邵源兮没告诉他，他也没问，又或者是他知道，但是他没有想起来，不怎么在意吧。

但人家这给我吃凉糕也是担心我吃多了油腻感到恶心，本意还是好的，至于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我不想去琢磨。

宴席过后，我乘着步辇回了素园，时间很晚了，大部分下人已经歇息，阿廖去叫人烧水，我洗浴过后，打发她去休息，自己在外间吹了一会儿风，散了酒气，拢着袖子，慢慢地往偏殿的寝宫中走。

房中只点着一支蜡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香味，这香味淡淡的，很好闻，有几分醉人心脾的味道，我关上小门，往前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自己榻边坐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我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这是人是鬼？宫中守卫严密，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榻边的那个人发了声：“你可算是来了。”

“陛下？”我惊魂不定地问道。

那人站起来，足足高我一个头，他走到烛火边，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俊美凌厉的眉眼在暗黄的火光中被削去了杀气，显得温和许多，他转过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蜂蜜，甜腻得齁人，只一眼就叫人沉溺其中。

我察觉到晋帝的不对劲，心中一凛，快步走到晋帝身前，沉声道：“陛下怎的在这里？我瞧着陛下好像不太舒服。”

晋帝挑眼看了我一会儿，像是野兽看着猎物，这眼神看得我发毛，他缓缓地笑了，按着自己的眉心，声音略微沙哑：“皇后给的那杯酒里，下了点东西。”

我嗅了嗅，闻到淡淡的甜味，我自宫中长大，对有些常用的药的味道很是熟悉，方才味道混杂，酒味熏香味混在一起，我一时间没有闻出来，现在我走近了，一下子就分辨出某种难以启齿之药的味道。

我默默退了一步：“陛下，这种时候你该去你的后宫，而不是来我这里。”

晋帝走回我的榻边，胳膊肘支在雕花围栏上，脸又没入了黑暗之中，他懒懒散散道：“皇后给我这杯酒，就是看我是不是已经病到不能人事了，若是我召幸后妃，她立马就能知道，她会更加警惕，这样时间又要拖长一些。”

我头皮发麻，又暗中退了一步：“陛下宫中也有不少宫女，您只临幸了，叫她莫要说出去，日后找机会进个位份就行了。”

他慵懒的声音传来：“我多半会事后杀了她，以绝后患，你也不想多条人命出来吧？”

我有些气恼：“陛下，神医弟子就在宫中，您大可去找他看诊，我想他那里一定有解药。”

晋帝摆了摆手：“我前些日子给他放了假，他回老家去了，再说了，我一个皇帝，我为什么要忍着？”

我险些抄起一边的青花瓷花瓶弑君，晋帝的意思，他今天还非我不可了。

“暗卫已经将你宫中下人都迷昏了，素园外五丈开外都有人巡逻值守，你不必紧张。”他的声音愈加沙哑，身子还直直坐着，“你可以向我要一样东西，想一想吧，不过你没多少想的时间，我已经很难受了。”

我一时间思绪纷乱，我沉默良久，脑子里不断冒出念头，紧接着又被自己否决，我定定地看着那只手，晋帝很有耐心，并没有催促。

“我想借那位神医弟子两年，陛下觉得呢？”我试探道。

晋帝轻笑了一声：“你想要他？而不是军队，或者是金钱？”

“是，我只要他就够了，陛下给吗？”

晋帝顿了顿，我以为他是不想给，毕竟神医弟子是无价之宝，比一千人的军队还要值钱，晋帝只停了一瞬，莞尔道：“我直接给你吧，又不是不可替代的。”

我只道他是说得好玩，他肯定是会借给我的，晋帝很少许诺，但一直守承诺，只不过现在他有心情，就哄一哄我，我这个还是知道的。

现在神医弟子一走，他狼狈得只能跑来找我，若我不在，他只能临幸宫女后犯杀孽，又说神医弟子不重要，想来是逞强。

我只道：“那便说定了。”

我听到轻微至极的笑声，他向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惨白的手破开黑暗而来，罩着一层浅浅的蜜色薄纱，像是引诱世人坠落深渊的魔爪。

“公仪夜，过来。”他命令道。

我的身子只停滞了一刹那，随即上前坚定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和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很有力，握住我的手的时候几乎要把我的手掌捏碎。

“待会儿会有点疼，”晋帝的声音低哑，他俯下身子，我闻到药草和花蜜的香味，“你忍着点。”

哪里是有点疼，我只觉得有一把斧子将我劈开，疼得我眼前一片发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忽地感觉唇上一片温热，视线逐渐聚焦，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

我不可能被骗过去，我嘀咕着，又不敢抓他的背，只能揉着床单，晋帝笑了笑，抓着我的手腕，放到他的背上，我毫不客气地挠了三条血印子。

晋帝吸了口凉气：“你脾性还很大。”

我脑子发昏，咬牙切齿道：“是！等我出去后我就把你们全杀了！你们晋国就没一个好东西！”

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又笑了笑。

我醒来时身上一片干爽，床铺也整洁，屋子里点着淡淡的熏香，我试着动了动腿，差点昏过去，我浑身上下跟被马车碾过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缓缓地坐起身，继而缓缓地捂住脸，我正沉默着，门被敲响了，我起身去开门，外面站着个青衣的男子，外罩雪狐大氅，他面目清秀，眼角下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我退了一步，按住门，迟疑道：“邵源兮？”

邵源兮吐出一团白气，白气很快就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了，外面天空泛着玫瑰红的颜色，压得很低，看起来快要下雪了。

“我进去坐坐。”邵源兮不客气道。

我侧身让他进去，他坐到八仙桌前，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他转着杯子问我：“你身上没哪里不舒服吧？”

我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昨晚的场景，晋帝掐着我的腰把我拖回来，翻过身让我面对他，我面上一冷，冷冰冰地丢出一句：“我腰上可能一片青紫。”

我在心里把晋帝骂了八百遍，恨不得他早点病死算了，冷静下来我又不这么想，他对我还有用，能教我许多东西，还是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现在该关注的是邵源兮，我皱眉看他：“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不是王……宇文清涯的人吗？”

“你居然知道他的身份，看来你还挺聪明的，”他和了一口茶，“不过我可说清楚，青鸢是他的人，我可不是，我一直效忠陛下，那次只是我刚好有事去那里，二殿下就求我过去救你，发现你的是青鸢，可不是我，我只是去还二殿下一个人情。”

我面色沉下来，原来如此，看来宇文清涯没少骗我。

我脑海里一道光一闪而过，我看向邵源兮：“你效忠于陛下，你就是那神医弟子？”

“你不相信？”邵源兮顿时不高兴了，他翻了一个白眼，“你爱信不信，不过现在我不是陛下的人了，陛下叫我跟着你做事，我看你这寒酸样子，多半是养不起我的，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最好不要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