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菲没有给妈妈举办葬礼，自己回了一趟苏州处理母亲留下的东西。头七之后，乔母的身体就被送到了殡仪馆，进了那个黑黑的机器里，再出来时，就变成了一方小小的黑匣子。

乔菲小心地把黑匣子包进了一方丝巾里，抱着它走出了殡仪馆大门，瘦弱的身体在颤抖，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上海的公墓价格要比苏州贵的多，但乔菲想妈妈离自己近一点，还是在上海近郊的公墓园买了一块小小的地，把黑匣子葬了下去。

做完了这一切，乔菲没有回曹家渡，而是跟着程家阳回了宿舍，抱着他的手臂，倒头就睡，这一觉睡下去，就一直睡到了第三天，才昏昏沉沉地起床。

院里给了乔菲一个月的假，但程家阳得继续上班，没法守着乔菲。

乔菲的精神仍然没有恢复，丧母之痛，痛彻心扉。

但她突然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依赖家阳。晚上睡觉，一定要家阳搂着她，早上起床，乔菲就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起身。每次他上班时，乔菲就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那神情委屈地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程家阳狠着心才从她的目光里抽出身离开。程家阳以前都不知道乔菲这么能睡，他中午匆匆忙忙赶时间回来，发现乔菲在睡，晚上再回来时，乔菲仍然在睡。有时候即便没睡，程家阳总是一进门就看到乔菲一个人坐着，对着电脑屏幕恍恍惚惚地发呆，两只乌黑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扬起了大雾，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等到她发现他进门，她又惊喜地抬起头，那双雾茫茫的眼睛里这才闪起一束光，刷的就被点亮了，让程家阳找到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几天下来，程家阳发现他不在家的时候，乔菲就不吃饭，于是即便再忙，他中午也开着车赶回来和乔菲一起吃饭。可一到吃饭的时候，乔菲只是机械地端起碗吃饭，数着米粒一样地押着饭，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家阳心里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就把乔菲养的白白胖胖，但只要逼着她多吃点，哪怕乔菲听话地吃完了，也很快就会吐掉。

家阳一方面因为担心乔菲而饱受煎熬，另一方面又因为乔菲肯这样依恋他而稍感欣慰。

等乔菲睡着了，程家阳拿开乔菲抱着自己的胳膊，悄悄地起身，偷偷跑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出乔菲的上网记录，发现仍然都是“血管瘤”，“治疗”一类的关键字，就好像乔母还活着，还在等着治疗康复一样。程家阳叹息一声，合上了电脑。

唯有时间，才能稍稍抚平乔菲内心的伤痛吧。

一个月假期一过，乔菲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临近春节，事务繁多，整个法翻处都格外地忙碌。由于人手不够，田主任恨不得把一个人当作十个来使，每个人都忙地脚不沾地。乔菲要处理的事务堆起来有一人高，快节奏的工作总算把乔菲身上悲伤的情绪冲淡了几分。程家阳刚开始还担心乔菲脱节了一个月会生疏，但乔菲很快就把各项工作理顺了，无论是出外务，还是留院，都表现地十分出色。繁忙之下，除了工作，乔菲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气色反而好了些。程家阳骄傲之余，难免有些心疼。

忙碌的时光总是不经意就过去，廿五一过，除夕在即，过年的气氛立即浓厚了起来，大家手上做着事，心里却有点飘，眉眼间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

尽管还没放假，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讨论年假怎么过，去哪玩，讨论完了又开始唉声叹气地都数日子，盼着这个阻挡了年假的漫长星期赶快过去。

程家阳虽然摆着程主任的谱，没加入热烈的讨论大军，心里却也开始盘算起怎么绕过伤心事地问乔菲今年的年打算在哪过。她家苏州的房子早就卖了出去，虽然乔菲现在还不知道买家其实是他。

他想，如果乔菲不知道去哪，可以跟着他一起过年，正好顺便正式见一见他的父母和亲戚。

但是，家阳犯起愁来：该怎么问比较好呢？

左想右想，还没等家阳想出合适的问法，乔菲已经主动开口了：家阳，今年三十我打算留院，初一我就回苏州去。

啊？

家阳有点吃惊道：留院？

虽然有年假，但为了应对紧急事件，整个高翻院不能没有人，都是大家轮着来，每个人排一天值班。当然，没有人想被排在大年三十，往年都是大家抽签，谁最倒霉，谁就那天值班。如今乔菲竟然主动提出留院。

程家阳：菲菲，如果你不知道去哪，今年可以跟我回家过年，，，

说着，他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又欲言又止地住了口，拿着眼去瞧乔菲的神色。

乔菲知道程家阳的好意，笑了一下，回道：虽然我妈妈不在了，但是在苏州还有我的姨妈，她是我唯一还在世的长辈了，我想回去看看她。

程家阳道：那我陪你一起值班。

乔菲笑道：过年这种时刻你还是在家里好好陪陪家人吧，，，

眼看着程家阳皱起了眉头，她又道：初一你送我去高铁站，初二再到苏州来接我回上海怎么样？

程家阳想了想，觉得这个安排还算满意，点头道：好吧，那这样，三十我中午回家吃饭，晚上陪你一起过年。

还没等乔菲反对，程家阳就握着乔菲的手道：菲菲，我是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过年的，我是你的男朋友，记得吗？

乔菲看着程家阳，轻抿了一下嘴唇，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放假前的最后几天慢悠悠地叫人煎熬，法翻处众人望穿秋水，总算把年假给盼到了。乔菲自告奋勇留院，自然是赞声一片。一到下班时间，大家欢呼一声，提前互道了一声过年好，拎起早就收拾好了的包，简直是作鸟兽散，几分钟便没了影。

第二天乔菲一个人上班，诺大的办公室陡然空溜溜的，走到哪都回荡着空荡荡的脚步声。其实值班并没有太多事做，乔菲打开了电脑，打开了一个网站，输入用户名，点击登陆。这里是乔菲为妈妈注册的海绵状脑部血管瘤病友交流论坛，同病相怜的人聚集在这里，交流着各自的病情和最新得知的医疗进展。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乔菲一直没有再登陆过。今天一上线，交流框里立刻堆满了未读信息。

乔菲一条条翻下去，一个熟悉的用户名从群聊对话中跳入了乔菲的眼中，是篮球314。

乔菲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他。

这个男孩姓张，几年前妈妈在苏州住院时，和他的母亲同病房。还是他告诉了乔菲这个论坛的存在。可惜妈妈没在那个病房住多久，他的母亲就因为病情突然加重去世了。后来乔菲一直和他在论坛上有联系，但最近好像都没见过他上线。这次又看到他的名字，竟然是在别人的群聊里。

一人道：“你们知道吗？那个篮球314前几天被发现自杀了！”

另一人道：“什么！？我记得他妈妈几年就去世了，难道到现在还没从伤痛中恢复？”

那人又道：“不是，他去年自己也检查出了这个病，跟他妈妈一样，他好像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状况不太好，谁知道前两天突然烧炭自杀了！”

“天哪，可怜见的，怎么这么想不开，这个遗传病呦！”

乔菲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知道，那个男孩绝不是一时头昏。

乔菲还记得，那个时候，在医院里，他拼命拦着护士拖走母亲盖着白布的身体。被众人拖开之后，他痛苦对着身旁的乔菲道：菲菲姐，如果我知道我得了病，我一定自己悄悄地死掉，再不给人希望！总好过给了人无数次希望后再叫人绝望！

当时他只有16岁，那张苍白的少年脸庞却一直深深地印在乔菲的脑子里。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乔菲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拳头，颤着声道：可不可以，别这么残忍？

乔菲下班后，接到了程家阳的电话，说给她计程车已经到高翻院楼下了。乔菲纳闷着为什么程家阳没来接她，回宿舍后，一开门，被黑呼呼的房间吓了一跳。

乔菲一愣神，墙上里“啪”地亮起了一圈爱心形的灯光，映出了满房间的气球和花束。程家阳穿着西装，捧着一束花，款款而来，对着乔菲伸出一只手，微笑道：乔菲小姐，今夜，可不可以赏脸吃个饭？

乔菲把手放到程家阳的手里，由他牵着，走到了餐厅里。程家阳拿出一盒火柴，轻轻一擦，火柴上蹦出了明亮的火苗，点燃了桌上树立的高烛。

程家阳给乔菲扶着椅子在桌旁坐下，替乔菲系上白巾，自己在对面坐定。

餐厅里很暗，只有桌上的烛灯投下昏沉沉的柔光，把灯下的人照的朦朦胧胧的。音箱在角落里放着慢调的小夜曲，悠扬的管弦声在耳边缓缓流动，让人不禁情迷意乱。

程家阳和乔菲隔桌对视，情意绵绵的目光交缠着，乔菲不记得嘴里吃的是什么味道，只觉得空气里甜腻腻的，粘稠的仿佛快挤出汁来。饭毕，撤去餐盘，程家阳又打开一瓶红酒。

乔菲轻轻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玫瑰色汁液，抿一口，在嘴里轻啜，让余香在唇齿间停留。红酽的酒色将乔菲的嘴唇染得嫣红，程家阳盯着那一抹蜜色，心里不禁痒痒起来，在桌子下捉住了乔菲的小手，贴着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上却一派正经地抿起了红酒，配上他西装革履的精英外表，任谁看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程家阳把杯子倒着扬起，咽下最后一口红酒，绯红的液体顺着透明的杯壁落入了他的唇中，随着他喉头一滚，落入嗓中，没入了扣得紧紧的衬衫领中。

这场景，让乔菲不由地联想到一个词：色气。

禁欲系一直是程主任的代名词。

但不是程家阳的。

可爱，随性，深情…这些跟程主任没有一点关系的词，却是乔菲见过的，了解的，感受到的程家阳的每一面。

乔菲感觉自己守了一个大宝藏，藏着这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她俏眉一立，嗔笑了一声，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烛光中，她扬起微醺的脸，嘴角滑过一丝微笑，在眼睛里聚起了两点星火，慢着声哼哼道：家阳，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