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图现（九）

原来，那胡宗宪相邀汪直回国，乃是平倭之策。何如？那汪直经年往返中原与倭国，多识倭寇及海盗，不少倭寇聚其麾下，以其名义骚扰边疆，残害良民，朝廷多次发兵围剿，但收效甚微。胡宗宪理事以后，决意擒贼擒王，诱使汪直返回故土，许以免死之诺，再趁机将其手下之倭寇分崩离析，分而治之，如此一来，既灭了倭寇，又免了干戈之争。可惜，如此两全之良策，当世无人通晓，莫说海秦，就连当时之杭州巡按御史王本固也对胡宗宪之策不明其理，几年之后趁汪直返回中原登陆之际，将汪直擒下斩杀于市，以为除掉倭患。不料汪直死后，各地倭寇以大明不守信诺为由，纷纷假以汪直之名，聚扰沿海之地，令大明海疆情势急下，狼烟四起，倭患猖獗，比之汪直在世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却是王本固始料不及的。

王本固虽为人颇为正直，但于平倭而言，实乃庸才，不解胡宗宪之高谋，致使招降汪直之策功亏一篑，留下千古憾事。当然，汪直登陆以后为王本固所杀，乃是后话，海秦等人其时并无知晓。

只听见夏兰回道：“少侠如不相信，自可派人核实。去年，胡宗宪将我夫君之妻儿放出监狱，优裕供养，还遣使蒋洲东至东瀛，面见夫君，言说徐海私引倭寇登陆一事与夫君无关，请夫君及时返回中土，前怨尽消。鉴于胡宗宪之示好，夫君也觉他乡绝非久留之地，因而有返回故土之意。当下，夫君返回之事尚在筹备之中，相信不日我们夫妻便可相见于中土。”

海秦奇道：“你说你夫君之妻儿？难道你不是汪直之妻？”

夏兰低声言道：“汪直一生娶妻无数，我识得他时，为仇敌所追，是他救我性命。为了报恩，我便以身相许，成了他的第八位夫人。”

海秦又问：“既然汪直意欲返回中原，就该诚实为人，为何还一直对宝藏之事念念不忘？”

夏兰回道：“夫君追查宝藏一事，多年之前已然筹划，当时他并无料到有朝一日他能返回中土。及至去年，他有返回中土之意，有心收手，但又怕他返回中土之后，一直跟随他之兄弟得不到朝廷优厚抚恤，因此才命我加紧搜寻宝藏，以便到时掘出宝藏，分与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之各位兄弟，方能了了他之心头之患。”

海秦讽道：“汪夫人之意，汪直好似颇讲义气。”

夏兰回道：“以我夫君之能，手下兄弟过万，若非他注重义字，安会有这么多兄弟唯他马首是瞻？”

海秦细思夏兰之言，虽有狂妄，但不失道理，也就不再讥讽于他。

海秦又问：“胡宗宪乃一世贤臣，嫉恶如仇，你夫君之寻宝行为，如为胡宗宪所知，他定不饶你夫君，难道你夫君不怕吗？”

夏兰回道：“这有何怕？我夫君既要返回中土，当然会遵从大明之律法，可依今之律法，难道寻宝会犯下大罪不成？况且，我实在想不出，寻宝与返回大明有何瓜葛？以你之言，大明之人就不该寻宝？如若寻宝，即为不诚之人。如是说来，海少侠也在寻宝，难道也是不诚之人？”

海秦被夏兰之言怼得无话可说，只好言道：“我之寻宝与汪直之寻宝，原是不同。”

夏兰诘道：“有何不同？”

海秦回道：“我之寻宝，乃是为了苍生百姓。”

夏兰嗤道：“我夫君之寻宝，也是为了手下兄弟日后之出路，难道他手下弟兄及其家人不算是苍生百姓吗？”

夏兰之言，句句看似强词夺理但又合乎情理，直令海秦无言以对，内心不由对夏兰之机变多了几份佩服。

此时，秋菊言道：“汪夫人，你说你要为你夫君寻宝，可是你并无宝图，如何寻宝？难不成要从我手中抢走宝图？如果你定要如此，我便毁了我手中的三份宝图，到时，咱们谁也别想得到宝藏之下落。”

夏兰哈哈大笑几声，好似面有胜券在握之色，然后缓缓言道：“秋教主，你弄错了，其实你手中只有一份宝图而已。”

秋菊听了夏兰之言，奇道：“胡说，我手中明明有三份宝图。”

夏兰哼笑一声，言道：“你以为从天残手中拿去的两份宝图是真的？”

此言一出，秋菊大惊：“你说什么？”

观夏兰之面色，又听其言辞，颇为胸有成竹。此时，海秦方才大悟，心道，定是夏兰当初化作盖中龙，窃了宝图之后，将真图留下，将假图交与天残。

于是海秦直截了当问道：“汪夫人，你是何时将真图换掉的？”

秋菊此时听了海秦与夏兰二人之对话，心中已猜出八九不离十了，不由生出为人所弄之恼怒。可她转眼一想，且慢，不会是夏兰有意诈我吧？假意言说我之宝图为假，趁我相信将宝图丢弃之际，她再不费吹灰之力捡拾宝图？

正自思量间，只听得夏兰出口言道：“海少侠出言果然一语道破。”

海秦回道：“洗耳恭听。”

夏兰说道：“我潜入凌雪教数十年来，有关宝图之线索一无所获，我夫君多次来信催问，可我无能为力，甚是愧疚。终于，机会来了，就在去年，珠玑命春二娘下山寻图，命我留守总坛。可是，如此良机，我岂能错过？于是我暗中化作客商，悄悄尾随春二娘后面，试图从中找出宝图之线索。”

秋菊叹道：“怪不得春二娘下山之后，多日不见你露面，原来你当时也偷偷下山了。”

夏兰回道：“是的。我一路尾随春二娘到了四川冷家。”

冷晶惊道：“你到了我家？”

夏兰答道：“是的，否则我怎么得知盖中龙放火一事？又怎会于龙泉山庄告知众人盖中龙放火之详细？”

冷晶问道：“这么说来，火确实是盖中龙本人放的？”

夏兰回道：“是的，当晚潜于你家之外人，除了我之外，还有盖中龙、宋老鬼，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二人之名字而已。我暗中得知了他们的行踪后并无点破，因而他们并不知道我当时也在冷家。”

见众人满脸讶异之色，夏兰继续忆道：“后来，我惊闻珠玑亲自下山打探消息，于是，我便一路跟随珠玑到了船上，亲眼看到珠玑将海少侠之宝图抢到了手，我随后多次下手盗图，皆因珠玑防范严密而无法动手。此后，船到了荆州，当日夜里，我再次潜入珠玑房间盗图，却发觉珠玑等人被人下毒，昏睡不醒，我大喜之下，心道真是天助我也，于是我旁若无人地搜遍珠玑与春竹全身，终于顺利地拿到了两份宝图。就在我正欲离开房间之时，突然有一人从门外而入，鬼鬼祟祟地朝珠玑与春竹而来，看似意欲要搜二人之身。我趁那人不备，将他点穴，一看之下，见其为当日冷家放火之人，于是拷问一番，我才得知，他名叫盖中龙，是奉龙泉山庄天残之命暗中寻找宝图下落的。”

海秦说道：“怪不得当日你在龙泉山庄，矢口否认你盗图之际污了春竹清白之身，原是如此。”

夏兰答道：“是的，我以女儿之身，肌肤相亲珠玑与春竹之后盗图，当然绝非污人清白。只是，我当时在龙泉山庄化作盖中龙，不便显露自己的女儿之身，于是便托辞于老妪替我盗图，可是当时众人皆为不信，我百般无奈却又无法自圆其说之下，这才为他人所误解，以为我是以男儿之身冒犯珠玑与春竹。”

海秦又道：“后来怎样？”

夏兰回道：“我当时在船上问清了盖中龙之意图之后，怕走漏了消息，于是便杀了盖中龙，将其尸身以绳结石，扔于江中。其后，我将两份宝图多日验看，皆无任何收获。束手无策之下，我便飞信传于夫君，他命我趁势化作盖中龙，潜入龙泉山庄，献假图与天残，以期借天残之手找到宝图暗含之秘密。于是，我就如此潜入了龙泉山庄。”

海秦言道：“当日在龙泉山庄，天残说盖中龙外出打探消息多日不归，由此说来，应是你杀掉盖中龙后与汪直来回通信耽误时日所致。”

夏兰说道：“海少侠所料不错，由于我与夫君相隔万里，因此通信来往确费时日。不过，我化作盖中龙晚回龙泉山庄之后，将假图献于天残，天残倒并无起疑，我才放心。”

海秦问道：“天残见到假图并无文图，他不怀疑吗？”

夏兰回道：“有关宝图并无文图一事，当日江湖上多有传言，因此他见假图并无文图，也并无生疑。只是可惜，我本以为天残已然掌握了宝图字现之秘密，不料他竟然全然不知。否则，我岂会委曲求全，多日隐身于龙泉山庄？”

海秦又道：“如此说来，真宝图还在你身上？”

夏兰得意回道：“是的。也就是说，秋教主所持的三份宝图，其中只有一份为真，另两份皆为赝品。”

说罢，夏兰从怀中掏出两张宝图，扬于众人眼前。

秋菊见夏兰所持之两份宝图的大小式样与自己所持的三份宝图一模一样，不由心道，如此看来，她持之真宝图之说倒是十分可信。不过，五份宝图均无字图显露，仅凭夏兰一口真伪难辨，我还是暂且持有三份宝图为先。

众人见夏兰拿出两份宝图，顿时呼声一片，开始怀疑秋菊所持的其中两份宝图真伪。

那阿舍见到夏兰所持之宝图，不禁既妒又羡。同为汪直派来寻宝之人，不料夏兰一介女流之辈，单身一人，竟然最终功德圆满；而我枉为一帮之主，手下帮众过百，却功亏一篑，想到此地，不由轻声叹息一下。

海秦早对那阿舍赶来关中之行颇具疑问，此时高声言道：“那阿舍，究竟是谁向你透露了我们的关中之行？”

那阿舍讥道：“海少侠还不明白？当然是汪夫人告知于我的。”

海秦问道：“汪夫人如何告知于你？”

那阿舍回道：“当日，你们到了湖湘之地，宋老鬼做了龙泉山庄之副庄主，从此再无将你们之行踪消息告知于我。我突然无了内应，暗自着急。后来，我接到汪首领命令，令我赶去关中，接应夫人。我当时很是奇怪，我的内应都无了消息，汪首领怎会知道你们一行之下落？见我不解，汪首领便直言相告内情。直到那时，我才知夫人化为盖中龙暗中为汪首领打探各路消息之事，当然，宋老鬼附逆龙泉山庄之事也是夫人告诉汪首领的。”

海秦言道：“哦，这样说来，确实是汪夫人将其中内情告知于汪直，再由汪直告知于你。只是你当时并不知道，汪夫人乃凌雪教之夏兰。”

那阿舍回道：“是的，我只知夫人化为盖中龙，却不知夫人早已潜入凌雪教。”

海秦叹道：“怪不得汪夫人方才见了你们并无慌张之状。”

那阿舍笑道：“当然，夫人从汪首领那里得知我们自会前去救他，因此她始终稳如泰山，不为秋教主恫吓之言所折。”

海秦对夏兰叹道：“你此时才亮出宝图，看来是胸有成竹。”

夏兰回道：“多日前，我将我欲来关中之行飞信告知于夫君之后，夫君即派那阿舍前来助我一臂之力。为了谨慎起见，夫君特意将那阿舍之画像传信于我，以防我不察之下认错了人。于是，等秋教主欲斩宋老鬼之时，那阿舍带兵抵达，我见援兵赶到，心下大慰，方才将其中之内情告知于诸位。否则，我一无披锐援兵，二无高深武功，如将宝图之真伪告知诸位，岂非自寻死路？”

海秦暗想，江湖中人，皆道秋菊长善权谋，可是今日见识之下，方知江湖传言有假，四大侍女中真正胸有丘壑者，不是别人，正是夏兰。只是这夏兰自知身负重任，因此在江湖中行事谦抑，因而名声之噪不如秋菊，可要真的论起谋略，秋菊绝非她之对手。

夏兰自从拿出两份宝图之后，秋菊一直心有愤恨，郁郁不乐。

海秦心道，当真是世事难料，就在刚才，秋菊还自以为持有三份宝图而沾沾自喜，而今再看秋菊之言行，萎靡不振，料已知晓其所持之图为伪，只是迫于情面，无法当众自承而已。

此时，夏兰有意言道：“秋教主，我看这一日下来，大家都累了，不如早点安歇，有关宝图真伪之事，明日再说，你看如何？”

秋菊一时别无他法夺回宝图，又见夏兰兵强马壮，僵持下去恐对己不利，只好借势言道：“好，那我们就各自歇歇。”

今日历经之事，变幻莫测，不意四起，大家早已忘记了饥饿。此刻，众人见秋菊与夏兰暂且休兵，不由心里一宽，纷纷喊饿起来。

于是，几百之众，各自安营扎寨。由于店小人多，加之毫无准备，一时供给不足，众人喧哗辱骂之声连天。好在秋菊与夏兰严加约束，众人才勉强宿于店外，各自拿些干粮充饥。

用过晚饭之后，由于始终无法得知牛皮纸的深意，秋菊寝食不安，命凌雪教几个头目在客店房中悄然聚集，挑灯夜研牛皮纸，可惜均徒劳无功，随后只好作罢，令众人吹灯休息。

约摸三更时分，突然听得有人大喊抓贼，惊得众人慌乱起床。

海秦飞至房外，只见一条黑影北窜而去，身段甚是轻凌，海秦施展轻功尾随而上，追到湖畔，那贼人已然跃在舟头，正欲摇橹北去。

海秦大喊一声，纵身跳上船头，与那人厮打起来。海秦虽然武功高强，却不习水性，那贼人趁机左右摇动木舟，顷刻海秦便落入水中。

好在落水位置离岸边不远，湖水尚且不深，冷晶等人随后赶到，将海秦救了起来。眼见得那贼人摇橹就要逃脱，只见秋菊吩咐避水兽几句之后，避水兽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循着木舟的方向游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