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青衣镇最偏僻的山坳桃花屯，好久没有如此热闹。听屯里人说，是从对面蟠龙山上下来几个道士，说招什么护香的童子。地缘风俗的缘故，此处民风向来对道士不待见，因为一旦当了道士出了家，就意味着本家子嗣绝了香火。不到万不得已情况，各家各户的大人们，是不会把自己孩子送去蟠龙山的。

于是乎，道士们想尽了招数，来吸引年幼的孩子上山。比如入道观的童子，家人可以赠送不菲的银两啦，还可以负责给置办几亩山田啦等等。通过这些充满诱.惑力的措施行使下去，还真招到不少愿意入观的小家伙。当然，家中独生子是绝对没有的，全部是家中三四个男孩，生活极其困难的住户。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为了给家里寻个活路，才迫不得已把孩子送过来。

在桃花屯东头，一座碎毛石干砌的石屋门口，有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衫，蜷缩着身子蹲在太阳底下，有口没口的吧嗒着旱烟袋，烟袋锅子被嘬的吱吱只响，还时不时的回头从门缝往里张望。从他焦急的神情山来看，心思明显不在吸烟上。

石屋里嘈杂的声音不时的传来，还伴随着女人的喘息和呻吟。随着声音的越来越大，汉子猛的站起来，转身趴在门缝上朝里面吼了几句：“孩他娘，你咋着了？”

“没事，没事，一眨眼就好，你呆外头等会。”一个半老徐娘从里面探出头来，匆匆安慰了一句，马上又缩回头去。

“还得等霎霎，这都小半时辰了，”汉子通红着双眼，使劲嘬了嘬烟嘴，嘟囔了几句。有些烦躁的抓了抓蓬乱的头发。

这个汉子名叫叶大柱，是桃花屯土生土长的山民，现在的情况，是叶大柱的老婆生三胎。前两胎全是男孩，大的十二岁，小的六岁。都能多少帮助家里干点农活。但山坳里实在是太穷了。除了能种点地瓜和大豆，什么娇贵的粮食也不长。叶大柱刨一年来，将够一家人温饱。可山里的山民却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一代代的恶性循环，像一个挥不去的梦魇，年年缠绕着桃花屯这些淳朴善良的山民。他们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劳力越来越多，生活却越来越差？

就在叶大柱的耐心将要磨尽的时候，从崎岖的山路西边匆匆走来一个方脸浓髯的汉子。叶大柱抬起头来，有些局促的站起来，上前几步道：“冯地保，你咋来了？”

来人是桃花屯的地保冯有福，同样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却明显比叶大柱要少很多。

“嗨，这不是有个事要上你说满。”冯有福瞥了石屋一眼，低声道：“生了没？”

“还没。”叶大柱摇摇头，问道：“啥事？”

冯有福拉着叶大柱离石屋远了点，低声道：“那个啥，蟠龙山来了几个道士，说是招护香的童子，你听说了没？”

叶大柱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冯有福道：“我琢磨着，你家都俩小子了，你这媳妇也争气，马上又是第三个。家里又这么穷，要不送出一个去当童子咋样？”

叶大柱瞪大了眼睛，愕然道：“那可是俺亲儿子，谁舍得送出去。”

冯有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道：“谁的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地，老徐家、老毕家，都把孩子送去了，不就是为了另寻个活路么，你这个人咋死心眼呢？总比一家人挨饿强多了吧？”

“老徐和老毕把孩子送去当童子了？他们家婆娘乐意啊？”叶大柱满眼的不相信。

“不乐意又有啥法？”冯有福道：“老徐都四个男孩了，老毕更不用说，那是第五个。再说去了蟠龙山吃的好喝的好，况且人家道士还白送了十几两银子给老徐和老毕呢，一屯人都眼热的不得了。”

叶大柱舔了舔嘴唇，“娘的，十几两银子，够一家人吃个七八年的了。那些出家人还真有钱。”

“咋着了？心动了吧？”冯有福拿手捅了捅叶大柱道：“要不过会儿你婆娘生了，你和她说说？”

叶大柱有些为难的道：“好事是好事，可我家那婆娘稀罕孩子，就怕她不乐意。再说，孩子们啥意见，也得听听。”

“咳，你还大男人呢，这种事情都做不了主。孩子都小，哄哄就跟着走了。关键是你得做主。”冯有福不以为然道。

“好吧，等俺婆娘生了再说。要是个男孩，俺就送，要是女孩，俺将就着过。”

“女孩不是一张嘴啊，她不吃不喝啊。”冯有福提高了嗓门道：“再说女孩都是赔钱货，你花大力气养活她，长大了还不是人家的人？”

叶大柱被冯有福数落的脸红脖子粗，低着头两只手摩挲着烟袋杆子一声不吭。

冯有福摆了摆手道：“我走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吧，人家道士再过三五天就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店了，我可是为了好才跟你说，要不谁管这档子闲事？”

“那俺谢谢冯地保，等俺婆娘生了，俺就去给你回话。”叶大柱憋了半天才道。

“好，那我走了。你在这呆着吧。”冯有福撂下这句话，不放心的又叮嘱几句这才又顺着来路匆匆而去。

叶大柱砸吧砸吧嘴，脸上的焦急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沉思。

不知什么时候，青杨没的门扇打开，那个半老徐娘又探出头来朝嚷嚷道：“还呆着做啥，你婆娘生了！”

“生了？”叶大柱一激灵，右手匆匆在石墙上磕掉了烟灰，急忙闪进屋内。

屋里的摆设极其简陋，屋里点着一个山泥砌筑的火炉，紧挨着一盘土炕，灶台里的火苗不住的往火坑里钻，烘得石屋里暖呼呼的。在火坑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额头搭着一块破旧的毛巾，还隐约冒着热气。在妇人的旁边，有一床小巧的花格被子，鼓鼓囊囊的包着个小孩，在轻声的哼哼着。

“孩他娘，生了个啥？”叶大柱三步并作两步，有些心疼的抚摸着自家老婆的脸颊，甚至声音还带着丝丝颤抖。

那妇人张了张嘴，似是刚才生产用尽了力气。只是腼腆的朝叶大柱笑了笑。

“咳，是个小子。”刚才喊叶大柱的半老徐娘叹了口气，道：“家里又多了张嘴。大柱啊，你可得使劲儿刨扯你那三亩地啊。”

“哎，哎。”叶大柱有口没口的答应着，双手却下意识的攥住妇人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了。”半老徐娘又叹了口气，“接生钱过阵子再送去吧，我也知道你没钱，不着急这一会儿。”

“我送送王大娘。”叶大柱慌忙松开自家婆娘的手，有些歉意的道：“家里没钱，王大娘您担待着点，过年一定给您送去。”

王大娘点头道：“乡里乡亲的，要不是老婆子指望着这点手艺吃点饭，钱不钱的也没啥。”

送走了王大娘，叶大柱把屋里杂乱的东西整理完毕，朝火坑上喊了喊：“孩他娘，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那妇人没有回声，趁了段功夫，隐隐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叶大柱顿时慌了，急忙站起身来，坐在火坑上询问道：“咋着了？孩他娘，有话你直说啊？”

那妇人止住哭声，满脸哀求的望着他道：“冯地保和你说的话，俺都听见了。你……你真狠心要把咱儿子送出去？”

叶大柱咳嗽一声，不敢看自家婆娘的脸，转过头去道：“你瞎猜测啥，俺哪有那么狠心么？”

“俺知道，家里穷。可那毕竟是俺身上掉下的肉啊。”妇人说一句忍不住再次哭泣起来。

正当叶大柱不知如何安慰之际，门忽然开了。两声稚嫩的声音先后传来：“娘，爹，看俺弄的啥？”

“小山、小木。”叶大柱叫了一声。那妇人慌忙擦去脸颊的泪水。“干啥去了？”

“俺逮了几条鱼，听邻居说，俺妈要给生弟弟，俺就去山涧的大水沟去捉了几条鲫鱼，给俺娘补补身子。”小点的小没才六岁，拖着稚嫩的嗓音似是炫耀般的朝父母嚷嚷。

“小山！”叶大柱顿时一张脸沉了下来。

“爹。”十二岁的小山怯怯的望了叶大柱一眼，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鞋湿了，破旧的鞋面露出了大拇指。半截的裤腿还滴答着水珠。左手里提溜着一根长长的柳枝，串着三尾鲜鱼。

“趴下！”叶大柱吼了一声。

小山乖乖的把鱼递给小没，十分乖巧的趴在地上。

叶大柱扒下左脚的鞋子，狠狠的照着叶小山的屁股啪的一声落下：“小兔崽子，你知道大涧沟的水有多深吗？你竟然带着小木去捉鱼，万一有个好歹咋办？你把老子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还翻了天你？”

小山疼的嘴角一阵抽搐，却很有咬牙的一声不吭。

“行了行了，就知道打孩子。”炕上的妇人挣扎着坐起来，朝二人招了招手：“过来，让娘看看。”

小山胆怯的看了叶大柱一眼，踌躇着不敢站起身来。叶大柱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把手中的鞋子往脚上一套，从小没手中接过鲜鱼往外走去：“我去拾掇拾掇，晌午给你熬汤。”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小山他妈不住的把鲜嫩的鱼肉往小山碗里夹，叮嘱多吃点。小孩子不记仇，早已眉开眼笑，把叶大柱的一顿鞋底忘得干干净净。

鱼做了一条，还剩下两条。小山妈把鱼递给叶大柱，低声道：“你去冯地保家问问，看看咱家小山够条件不？”

叶大柱手一哆嗦，结巴道：“孩他娘，这么说你答应了？”

小山妈抹了把脸，红着眼低声道：“家里穷，小山这几年来，哪吃过几顿饱饭？这孩子跟着咱受苦了，送出去也好，家里少了张嘴，他在外面也能吃的饱。就怕他长大了怨恨咱们。”

叶大柱瞥了一眼和弟弟拾掇碗筷的小山，想到这几年受的苦楚，把心一横，接过那两尾鲜鱼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本文为书海小说网（http://）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