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不再追逐远方》肆拾贰•小镇之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他总觉得自己住在水帘洞旁边,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没有一刻听不到水声,咚咚咚,滴滴答答,溜溜溜,声音不大,绵延不绝,像小溪,不像瀑布。

刚搬来的时候他还是很满意这里的,一楼,不用爬楼梯,省力气,对于缺少运动而身形瘦弱的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推开门放下背包,房间不大,房龄不小,墙上稀稀拉拉残留墨黑浅灰淡黄色的痕迹,估计几年没打扫,没有热水,没有厨房,一个厕所也只是能潦草上厕所,这样的一间房子看起来不像是令人满意的样子,但便宜。

两百块一个月,不用压房租,拎包入住,一个月收一次钱,没满月按一个月算。

两百块,呐,你点一下。他掏出钱包,跟了自己四五年的钱包,只出不进很久了,他翻出两张人民币,数了三遍,递给对面的房东。

房东叼着烟,伸手一抓,懒得数一张两张还是三张,直接装进裤袋,反正对他来说没区别,他不缺钱,也不喜欢钱,只是喜欢这种伸手收钱的感觉。

有需要叫我,什么需要都可以。走到门口房**然停下回头,或许是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说这句话,同时觉得好笑,带着男人之间什么都懂的坏笑。

他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言语,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至于听没听进去,天知道。

房东自觉无趣,又觉得好玩,游手好闲收房租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死皮赖脸两百块都要砍价的,一身纹身说话带爹带娘的社会人,沉默寡言的乖乖女,卖弄风骚想一觉抵房租的站街女,各种各样的都有,但像他这样的,还真不多。

管他呢,只要不拖欠房租,一切好说。

房东彻底离开之后,他把门关上,回到卧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一遍,抹一遍,把带来的席子铺好,被子铺好,再进进出出清点所缺的物品,越看越眼神凝重,到最后干脆不写了,把手机往席子一扔,自己跟着倒下去,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他就在这时听到了水声,稀稀拉拉滴滴答答哗哗哗溜溜溜,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水帘洞?

他醒了,很烦躁地离开了似有似无的梦境,倒不是被水声吵醒的,睡眼惺忪,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几秒钟的恍惚,很困,突然精神一振睁开眼睛想看看手上打死的是不是蚊子,发现天黑了,挡住眼睛的视觉,但耳边嗡嗡嗡的声音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蚊子死了一只,但还有,很多。

他半睁眼半闭眼地躺在床上,身子软绵绵的,想起身又起不来,很困很困,慢慢开始乱想。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天黑了,楼下妈妈很快就会再三催促自己下楼吃饭洗澡,然后习惯性责骂别玩手机早点睡觉,他甚至已经回复了,是在嘴上还是心里,他感觉都一样。

天气很凉,凉爽的晚上最适合睡觉,他越来越困,眼皮睁开的频率越来越低,渐渐进入了梦境,这梦境不是刚才那个梦,他看到一座山,山上全是花,很漂亮很漂亮的花,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在花海里奔跑追逐打闹,女孩追上了男孩,强行把手里的花插到男孩耳边,男孩觉得羞耻,推脱女孩的手不让她得逞,然后,女孩掉落了山崖。

他想看清那个女孩的面孔,但视野突然一转转到男孩身上,他有惊恐,害怕,有撕裂心脏的痛感,想伸手去抓,他跟着心痛,但一瞬间他看出了他隐藏很深的快感,仿佛在诉说我解脱了。

他就这样以第三人称看着他站在悬崖边,不远不近,站着,低头看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后抬头看向他,在笑。

这笑容,很熟悉。

他就在这时再次听到水声,滴滴答答,他很烦,也很怕,伸手在漆黑的夜里乱抓乱拍,好几次在空气中抓空,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他醒了,再次醒了,不是被梦吓醒的,也不是被水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睁着,慢慢调整了视野,越来越清晰,他大概看清周围的摆放,起身找到开关,开灯。

灯一开,黑夜变成白夜,嗡嗡嗡的声音还是没变,不过他看清了发出嗡嗡嗡的蚊子,很多,像农村泥路傍晚的蚊子野虫一样集群飞行,但数量没有那么吓人,飞行轨迹也是混乱无章,他很烦,伸手一拍,摊开手掌一看,一摊血。

这边的蚊子真大,他想。

他再次听到水声。

站着听了很久,一巴掌扇在脸上,一只蚊子死了,他感觉到疼痛,确定这不是梦境,但滴滴答答哗哗哗的水声一直存在,就在耳边。

他向窗边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拉开窗帘一看,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但听得清,叮咚叮咚,他确信水流声的源头就在这里,这一墙之隔的夜里。

夜,黑色的夜,黑漆漆都一样,月亮看不见星星看不见,分不清是傍晚还是凌晨,但他迫切想知道时间,走回床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十一点二十七分,半夜。

不知道这小镇有没有睡着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坐在一摊没收摊的宵夜摊上吃着仅剩的牛腩面,他想吃河粉,老板说卖完了,面和米粉二选一,他思虑再三,淘汰了自己觉得最难吃的米粉。

牛腩好吃,面不好吃,为了活着不得不吃,牛腩吃完面吃完剩下面汤,半碗面汤,所谓面汤,不过一碗水,一碗牛腩洗澡水洗面水。

他想起了宿舍的水流声。

叮咚叮咚。

滴滴答答。

哗哗哗。

溜溜溜。

他付完面款,拿上刚刚在便利店买的东西,沿着顺着山路铺砌的水泥路回到出租屋,楼前,他抬头数了一下星星,大概三分之一的房间亮着灯,包括他那间。

拿出钥匙开门,关门,里面反锁,连钥匙带锁放到离得最近的桌子,灯是开着的,出门的时候就是开着的,这一点点电费他不想省,他不喜欢黑漆漆的房间,他怕黑。

他怕黑,小时候就怕,不敢一个人呆在黑夜里,他也怕人,不敢呆在人群中,不敢跟人说话,这矛盾的心理让他朋友越来越少,最后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开始生活。

这一走,逼迫自己一个人面对黑夜,刚开始不习惯,但求生欲很强烈,慢慢地发现自己能在这种情况生存,好像又不是特别怕黑,但他还是喜欢开着灯,光亮是温暖的,有一种足以对抗孤独的力量,他需要这种陪伴。

他听到了水流声。

扭开水龙头,他听到了水声,跟先前听到的水声很像,很轻,很柔,很长,角度慢慢扭大,声音变得越来越粗犷,力量感代替了绵柔,明显感觉到撞击地板反射回来的水花,这种水声刺激了他,他洗了个冷水澡。

他躺在床上,听着嗡嗡嗡跟滴滴答答交错纵横的大自然音乐,看着吸了床底下飘上来的蚊香而有点醉了的蚊子,偶尔一两只停留在自己身上,偶尔留下一摊带血的尸体,或者在他手底下逃脱,一餐饱下餐再来。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他自找的。

他睡着了,梦到了一座山,还是那座山,但没有见到那两个人,山顶烟雾缭绕,像人间仙境诱惑他前行,他沿着山路攀登,一路草丛散落他童年起就丢失的各种玩具,他捡起,一边上山一边慢慢长大。

他还是看到了她。

她对着他笑,没有像以往一样责怪他为什么抛弃她,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笑,千百个寻常日子最开心的笑容,他走向她,她向后走,倒退着坠落山崖,他伸手去抓,就像抓住空气一样虚无,他趴着哭了很久,很久很久,转身发现头顶有人在注视着他,他在笑。

笑声越来越轻,他听到了水流声,这种熟悉的水流声让他很舒服,很放松,终于无梦沉睡。

他醒了,这次是饿醒的,起床之后先是拉开窗帘,没了黑夜的掩饰,想一探究竟,滴滴答答,他看到清澈的水流,顺着水泥铺砌水道从右绕着出租屋流向左边,山高水长,看不到水流的源头。

涓涓细流。

生活,就在这涓涓细流的流逝中逝去,是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观水,何尝不是在观生活。

他把窗帘拉上,不再多想,怕自己陷入泥潭不得起身,但他又想一探究竟,忙完后把门锁上,绕着出租屋转了半圈,来到一墙之隔的水流处。

水很清澈,比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更像大自然的水,是他小时候见到的那种小溪,很清很清,几片小草跟着水流飘逸,偶尔几条鱼逆流而上,惊动一个漩涡再大摇大摆游走,一切都看得见。

水至清则无鱼,至于鱼从哪里来,他小时候不会想这些事情,现在空想也找不到答案,但眼前这条小溪清是清,无鱼也是真的,因为这是一条水泥铺砌的人工水道,上游藏匿在围墙之外,下游消失于围墙之外,只有这一段,这一段在出租屋围墙之内漫无目的地流着,唱着歌,看着人世间。

他很好奇,为什么小溪不在田边,反而在建筑物之内肆意流淌,难不成这片出租屋以前是耕地?也不应该啊,这是山,一座小山,就算是梯田也几十年历史了,人来人往,年复一年,走路的灰尘都能填平一条小溪,更何况这是水泥铺砌的。

除了制造水流噪音,阴暗潮湿滋生蚊子,他想不出什么理由。

想不懂就暂时不要想,找不到的物件先放一边,还在的逃不了,某个不经意间的翻寻它会主动走出来,说一声我还在的。

下山,找点东西吃。

还是昨晚那个小摊,出来的早,牛腩粉不再是牛腩没有粉,但他不想吃,点了一份番茄炒鸡蛋饭,等待的间隙他又想起了水流声,抬头看向出租屋方向。

一座山。

一座山在这座小镇的山的山上。

一座比小镇更高的山。

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山,高到压抑一切天地的磅礴,大气,却似曾相识,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爬过,但就像高考面对题目时觉得道道很熟悉,道道都不会。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闭上低头甩了几下脑袋再睁开,山,还是这座山。

这是另一个小镇了,别看看着很近,走几十公里都走不到它的山脚,大,大得很呢,那座山以前跟我们小镇一样与世隔绝,但这几年山上种了很多花,成了旅游胜地,游客一批一批地来,比我们这有钱多了。

小摊老板端着他的番茄炒鸡蛋饭,走到跟前刚好看到他的异常,顺着视线抬头看过去,不等他开口,主动解释,毕竟小镇太偏,人员流动太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外乡人,还是一个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外乡人,当然好好表现一下。

他转身看向老板,第一眼看到端着的一盘番茄炒鸡蛋,条件性让开身子让老板上菜,然后发现老板已经绕过他从另一边端上桌子,他一时间愣住不知怎么办,只能腼腆一笑。

老板没那么敏感,见他没回复,以为对这座山没兴趣,便收起继续科普的欲望,转身盛了一碗饭去而复返,说一句慢用,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低头扒饭掩饰尴尬,这顿饭,他吃得满脸通红,一碗饭吃不饱,又不好意思添饭,只能买多几包方便面,顺带一个热水壶。

买完东西爬山回宿舍时,他把头抬得比往常更高,想再看一眼那座山的风采,但天公不作美,烟雾缭绕,或者是云雾缭绕,烟云雾缭绕,就是看不到山。

他见怪不怪,但心里闷闷的。

开门关门,大中午太阳比牛都大,他还是不喜欢开着门,不是怕黑而是怕人,不是怕人打劫而是怕人进来聊天,反正总有一样是怕的。锁门放下买回来的热水壶,肚子还饿,干脆试试热水壶的效果,打了一壶水,找到插座,开始煮水。

热水壶底部没擦干净水,煮的时候噼里啪啦在响,他没心思看,回到卧室躺下,屋外的水声生生不息,没有缺席,和着热水壶杂乱无章的声音,嗡嗡嗡的蚊子声,又是一场音乐会,他躺着听了一会,想到了那座山,不知不觉眯上了眼睛。

他猛地醒来,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视线抬高围墙一尺,听着滴滴答答的水流声,看见了那座山。

山,一座山。

他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

水开了,砰的一声自动关闸,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欢快地提醒他可以享用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本来白花花的墙,蜘蛛网,壁虎,蚊子,不知道什么的黑点和飞来飞去的小虫子,无一不在诉说岁月的痕迹。

咕噜咕噜的声音逐渐衰减,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声声入耳,他想找一张纸,一张白纸,翻遍整个屋子都看不到,无奈找出上厕所的卷纸抽了两节,从背包拿出以前准备送给她的中性笔,开始画图。

首先是一座山,小山,另外一座山,高山,两座山山形渐露,闭上眼睛,靠着梦里仅存的记忆一笔从上而下画下来,笔停之后睁开眼睛,开始寻找自己的位置。

一线之内。

他终于弄明白屋外这条小溪怎么回事,不是人工铺砌,一切都是浑然天成,只不过人们用水泥代替了大自然的泥沙,时间长了,知道的人老了,死了,活着的人也忘了,不知道的人出生了,长大了,反客为主觉得这条小溪碍眼,肯定不止一次想填平,并付诸行动,肯定不止一次被卷水重来,到最后妥协于大自然的神力,任由它重新汇成一条河,流淌于建筑物之内的一条河。

慢慢地,他习惯了这个水声,就像习惯一个人独自生活,只是生活多了蚊香,电蚊拍,电饭煲,电磁炉,电米油盐酱醋茶,以及一次又一次睡梦中拍醒自己,一次又一次拿吹风筒吹干半干半湿的衣服,以及带来的瘙痒。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顺着这条水路逆流而上,踏上可见不可达的那座山,去会一会那座传说中的小镇,看看是否有一条堆满玩具的山路,一片开满花的悬崖,以及梦中的他,和她。

在稀稀拉拉滴滴答答哗哗哗的流水声中,他开始打开手机,打开笔记,打算写点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住在水帘洞旁边……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