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玲珑回忆】

天刚破晓，蛋清色的天空还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

“娘娘，南梁大军兵临城下，奴婢带您离开这里。”

说话人是我的丫鬟佩环。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唤我娘娘，即便我在半年前已经被废，打入冷宫。

我叹了口气——逃？逃到哪儿去？半年前，苏氏满门倾覆，惨遭灭族。

我叫苏玲珑，苏氏一族是我的母族，而屠我族人的，是我的夫君——那个坐拥我苏门打下江山的北燕皇帝，宋景瑜。

可笑极了。

天下之大，已再无我的容身之处。

“佩环，你不必陪着我了。”我冲她笑了笑。

“娘娘……奴婢不走，奴婢要和娘娘在一起。”佩环一直都是一个衷心的丫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更不可能让她陪我走上那样一条不归路。

“去将云儿唤醒吧。”我转而吩咐她。

宋云，从小便养在我膝下的皇子。他的生母也是这后宫中的可怜人罢了——或许我早已没有资格这么评价了。宋景瑜果真是宠爱叶倾城，叶氏所出的二皇子宋韶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与生母出生卑微又养在一个废后身边的大皇子宋云简直天壤之别。

云儿的生母当年险些在宋景瑜的默许下被叶倾城灌下一碗堕胎药，那时候我还是皇后，不过因为被随意冠上一个在宫内用巫蛊之术谋害妃嫔的罪名遭禁足罢了。那个女子蓬头垢面地跑来我宫里，显然在那之前受了不小的折腾。

我同宋景瑜承诺，日后他要立叶氏之子为太子，苏家不会阻止，就这样保下了他们母子俩。

无论苏家阻止与否，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在可以利用这点的时候换下两条人命稳赚不赔。

云儿生在我宫里，他的生母产后大出血，太医也无力回天。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娘娘给这个孩子赐苏姓。”又是一个对宋景瑜失望透顶的人吧。

宋云，苏云，也好。

我一直感谢她送给我云儿，在这深宫中，这个小小的身影常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欢笑和温暖。

希望我走之后，他能平安长大，苏门最后的幸存者，不是苏玲珑，而是苏云。

云儿由佩环帮着换好衣裳，软糯的声音唤着我：“娘亲……”

不是母后，不是母妃，而是娘亲，这样很好。我们都可以这么自我欺骗，自己不是生活在这四四方方宫墙里的笼中鸟。

“云儿，若是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你当如何？”

“云儿会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这不是娘亲一直以来教导云儿的吗？”孩童的眼神纯粹而又坚定，我当安心了。

“佩环，带着云儿离开这里。”

“那娘娘……”佩环迟迟不走，我知道她还想着带着我一起。

“带着云儿离开！”做了十多年皇后，那点子威严也算信手拈来。

我转而对云儿道：“以后和佩环姑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记住，你叫苏云。”

云儿哭着，由佩环半拖半抱地渐行渐远，现在皇宫乱作一团，佩环身上又有些功夫，我相信他们会逃出这个囚笼的。

我也该走了。

我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登上那座城楼的，城门外是来势汹汹的南梁军队，宋景瑜和叶倾城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他们当然无暇意识到我的存在，外头南梁帝一声令下，他们立马可以落得一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反而是南梁人先注意到城楼上多了一个我。

“后宫有此美人，北燕帝艳福不浅。”南梁民风开放，那位长相粗犷的将领话也说得极为轻佻。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我，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宋景瑜，苏家为你打下的江山，难为你坐得这样心安理得。”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然百姓无辜，还请南梁帝不要伤及他们。”我接着道。

“不过是一个废后，姐姐何必在那儿装清高！”叶倾城讥讽地看着我。

长久以来我都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痛恨我，事实上她还是我的表妹，与我自幼一同长大。我想，或许是因为当年我与她都喜欢上了宋景瑜。直到苏家被灭门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表面与苏家交好的叶家从始至终都是阳奉阴违，我与她儿时所谓的那点子情谊又算得了什么。叶倾城能一人独享宋景瑜的宠爱，一出漏洞百出的戏便能让我被禁足，但是她所要的可不止这些，从始至终她要的，就是那把最高的位子，而我，恰恰是她的拦路石。苏门覆灭后，我成为废后，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我是苏玲珑。二十九年，却觉得我的一生已极其漫长。十六岁嫁给还是靖王的宋景瑜，我想着，嫁给心悦之人是何等幸运，倾心辅佐，十八岁那年，宋景瑜登基，我为皇后，母仪天下，何其风光！可，在他的心里，却从无我的容身之处。

相伴十三载，无欢无宠，我陪他在人前做戏，伪装得伉俪情深，人后我被叶倾城陷害，他冷眼便将我禁足，强颜欢笑背后，我的心早已冷了。

苏家灭门那天，他说：“看在你跟着朕十余年，废除皇后之位，打入冷宫，谢恩吧。”

叶倾城笑容明艳：“姐姐，皇后的位子，就由妹妹替你坐了吧。”

呵，可悲哉！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我望向那个骑在骏马上，戴着白玉面具的年轻君王，不久他就要占领北燕，称霸天下了，而我在临死之际还有一件事情要做：“父亲曾教导玲珑，苏门的存在，不是为了君王，而是为了百姓，为了国家。”

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夺过身旁侍卫的长剑。

“苏门，愿为北燕百姓流干最后一滴血脉！”

冷厉的剑划过脖颈，我甚至可以听到经脉撕裂的声音，鲜红的血溅上白色的裙裾。

我知道，南梁帝会守诺的，尤其是一个死人的愿望。

终于，可以为苏门洗清冤屈了。

这也是，我能以苏家的名义为北燕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

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二十九年，太累太苦，若是重来一次，我定不会选这样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