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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恶》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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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清辉满地,湖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夜风缠绵。幽幽地一缕萧声从湖畔太湖石的后面传出来,片刻间便随风盈满夜色。两个小宫女手拉着手从晗光殿的后角门里出来,悄悄走到一处花下并排坐下,托着腮入神地听起来。

萧声呜咽,蕴着无限惆怅,低回婉转,声声摧魂。两个小宫女听得痴了,心中有感,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蓦然间,两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从山石后面惊叫着飞起,萧声蓦然停住。两个小宫女吓了一跳,苍然回神,一个不由自主拍了拍胸口,轻轻啐了一口:“这该死的鸟儿,好好的曲子都被它给扰了。”

另一个却仍然托腮出神,完全没有顾得上关注雀鸟,却只是痴痴地自言自语:“颖姑娘今夜的萧声怎么让人听了这么难受?”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猛然看见身后花丛下还站着一个人,一惊,连忙拉着伙伴起身,就要拜下去。

太子赶在她们出声之前将两人拦住,轻轻摆手,示意她们不要作声。宫女们都很机灵,自然会意,见太子目光落在那座太湖石假山上,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这边的动静,便仍旧悄悄坐下,只是刻意摒着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来。

太子走到水边,水波微漾,他的身影倒投于水面之上,随着水势微微波动,就仿佛他本人也在随风舞蹈,又似乎是此刻荡漾的是他的心思,纵然那本体似泥塑般地一动不动,对那个此刻看不到的佳人的歆慕却一览无遗。

正在两个小宫女你推我,我推你地悄悄向着太子指指点点的时候,一声银屏炸裂般地高亢萧声从石后飘出,水面波纹不易察觉地晃了晃。太子和两个小宫女不约而同地打醒精神凝神细听。

这是一首完全不同于他们惯常所听的乐曲,太子自然知道,那是属于北方草原的旋律。萧声一反婉转悠扬低沉的,铿锵激越,声声到底,竟隐然有一种悲怆豪迈之气。小宫女听得微微入神,只觉那曲调仿佛一把闪着寒光的精钢匕首,直直向自己的胸口插来,不由自主惊喘一声,弯下腰去。萧声变调,更加冷厉,仿佛在月下泛出一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刮得人面上生痛。太子也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从这片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杀气中挣扎出来。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旖旎月夜会出现这样的杀伐之气,吃惊之余无法做出更多的反应,眼中满是心疼,正想要开口喝断这冰冷刻骨的萧声,那乐声却赫然停下,如同开始得一样突兀。

漫天弥漫的寒光瞬时消失,水面只微微颤动了一下,天地便恢复了平静。原本弯腰逃避的小宫女愕然抬头,彼此望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太子却已经有了决断,一甩袍袖,大步向那边走去。

就在这时,萧声复又响起。仍是先前的曲调,却柔和哀婉了许多,反反复复,只是其中一句。太子顿住脚步,似乎猛然醒悟,眼中的痛惜怜爱无法掩饰,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听过这一句,原是有词的,只是那词却是北方蛮族的语言。他忆起后来曾经有人将这一句翻译过来,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最后一声,似哀求,似倾诉,情真意挚,辗转反复,寻寻觅觅,既有不甘的倔强,又有不舍的眷恋,令人听来魂飞魄散,催人心肝。太子仰望夜月,长长吁了口气出来,再不犹豫,大步向假山后面走去。

石后花港畔,佳人在月色中独坐,双手捧萧,垂首凝思。太子的足音惊动了她,抬头看见来人,不由一怔。太子猛然顿住脚步,被她盈亮的目光摄住,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你……”太子干咽了下,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一声却惊动了上官颖,她到此时才想起规矩来,连忙站起来要行礼。“见过太子……”

“别!”太子跨上一步,托住她的双臂,阻止她下拜,“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很重,几乎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的样子:“这样的虚礼私下里不需要。”

上官颖被他火热的目光灼到,不由自主别开脸。身体跪不下去,只得站直,双臂却仍然被他挟持,上官颖挣了挣,没有挣脱开,便也由他去了。只是脸上飞起的霞色即使在夜里也清晰可见。

“玉祈。”太子突然说。

上官颖一怔,片刻便已经了然,却抿着嘴不肯回应。

太子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叫我玉祈。”

上官颖终于转过脸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既有疑惑,又有微微的喜悦。

太子玉祈被她盯得也是脸上发烧,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她一惊,刚要躲避,听见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颖儿,你是在这里祭奠谁?”

上官颖心头大震,震惊地望着他,几乎无法自已。

“你……”

“我怎么会知道?”玉祈微微一笑,神色间颇有点怅然:“很多年前,我曾经听见过有人唱这曲子,用的是汉语。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原本是北方乌桓人的葬歌。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会吹?”

上官颖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玉祈身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思绪飘飞。遥远的过往隐藏在月亮的后面,悄悄向她招手。

“那什罕哥哥,你唱得真难听。”

“不是我唱的难听,这曲子本来就是这样,你还小……”

“我听不懂!”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玉祈等着上官颖的回答,却意外发现在她颤动的睫毛下隐隐闪亮的泪光。“颖儿?”他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了?是想起伤心的事儿了吗?那就哭吧,没关系,我在这儿呢。”

上官颖没有哭,眼泪转了转,到底忍了回去,却扯出一丝微笑来向着玉祈:“哪里有什么伤心事儿,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的玩伴儿,这曲子就是他教给我的。”

“哦?”玉祈也分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望还是意外,讪讪地收回手,勉强笑道:“是我造次了。”

上官颖却继续说了下去:“那什罕哥哥是乌桓人,我父母遇难后,是他将我送回中原的。”

轻巧的一句话,却令玉祈动容。上官颖身世特殊,这个人人都知道,只是前朝郡主与北朝将军的女儿,如何流落到了蜀中,这个过程却一直成迷,似乎这后宫中,也只有太后本人略知一二。但他曾经深入蜀中,知道那里山高水险民风彪悍,从塞北草原,一路来到蜀中,又是那样的时世和身世,万里之遥的过程中,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难和险阻,他多多少少可以猜测出来一点。

“这样说来,你说的那个那什罕倒真是一位英雄。”玉祈顺着上官颖的话说下去,不料她脸上却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笑意。

“英雄么?”她仰头望着月亮,笑得莫测:“也许吧。”说着,复将笙凑近唇边,乐声逸出,这一回却是半阕《临江仙》:“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玉祈听了忍不住蹙眉,心中颇有些不悦。他贵为太子,从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一般,向来只有他不想要的,而没有他得不到的。然而,此刻,面前这个已经被众人公认为自己未婚妻子的女子,却当着自己的面,怀念着另外一个男人。即使那个人是她的恩人,是个此刻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异族人,却仍然无法令他因此释怀。

“你对他到如今都还念念不忘……”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出来的话就有些走味儿,玉祈只说了半句便猛然醒觉,自己的脸禁不住刷地就烧了起来。

上官颖转向他,双眸在夜色中莹润发亮,她的面容下面,似乎隐藏着一种疏离的悲伤,“那什罕哥哥他……已经死了。”

“啊……”玉祈轻声惊呼,愈加惭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愣了愣,重重点了一下头,伸手从上官颖手中接过那只萧,略一思量,便吹起来,曲韵顿挫铿锵,上官颖听出,那是贾岛的一首诗: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泪垂。

曲子不长,却无限悲壮,玉祈吹罢望向上官颖,但见她也正朝自己瞧过来,刚才那隐约的疏离已在《壮士吟》的曲调中融化,只剩下一种内敛的激越,透过她的目光传达出来。

两人对视片刻,上官颖终于收回目光,低声说:“谢谢。”

玉祈心中突然激荡起来,一把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叹息:“傻瓜,应该是我对他说谢谢啊。”

上官颖被他的怀抱包围,乍然间陷入片刻茫然,然后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玉祈孟浪的举动竟然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就那么温顺地由着他将自己抱在怀中,感觉着他说话时胸腔带起的震动。

“颖儿……”玉祈轻轻唤着她,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自己便忍不住笑了,又叫了一声:“颖儿!”

上官颖没有答应他,却在这时合上眼,将整个脸都埋入他的怀抱中。玉祈察觉到这小小的依恋,一种饱满的幸福感充盈在心头,他用力拥紧怀中的人儿。

太子玉祈没有看见的是,在他的背后,远处晗光殿高大的屋脊上,仃零地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身材娇小,显然是个年轻女子,只是望着这边相拥有情人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刻骨的愤恨。

上官颖把脸埋在玉祈怀中,鼻端都是他的气息,然而,即使闭着眼,她也能感觉到那人凌厉的目光。

“要开始了吗?”她心头一片酸楚,“始终无法避免,就要这样开始吗?”<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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