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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第1章 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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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独史记——元德十七年春正月,岐襄国亡。

念及往昔,天下五分,东踞天独,南留桑源,西兴百尚,北存幽昌,中有岐襄。

岐襄一国被山带河,沃野千里,且一手掌控各国互市的陆路交通要道,列国虎视眈眈久矣。孰料天独国伺机而动,鲸吞岐襄,其势不可当也。

前有天独开国太|祖皇帝一统东南之伟业,后有女帝况央臣桑源之丰功,当今圣上况穆更是运筹帷幄,成如此霸业。

这当真是,好一个天独。

捷报传入天独国都城浚京后,街头巷尾茶坊酒楼,无人不论此事。

愈是临近京畿,来往行人的喧嚷声便愈是聒噪,就是那扰了她一路零乱的轱辘声亦难将人声碾碎。相较一路上的颠簸,马车渐行渐稳,窗口的布块向外挤弄着身体,固执地切割着剪不断的光,在她的视界里留下浮沉的光影。

“约儿,入京了,你且清醒清醒。”一直正坐着身子在她身侧闭目养神的妇人蓦地轻声开口道。

约摸六岁的苏与约含糊地应了声,拖泥带水地将小身子撑起,又瘫靠在了车壁上,抬手恣意揉搓了下双眼,睁目将眼前的妇人看得更清明了些。

长途跋涉过来,那妇人身上难免落了些许尘泥,虽略显黯淡,那一袭束身红裙却依旧艳得迫眼。她虽早已年将四十,但其身段依旧曼妙。简单挽起的堕马髻上除去她常年佩戴的血色珊瑚流苏坠外,便再无其他。一双丹凤明眸睁开,带起长睫轻颤,微抿的唇瓣呈着淡粉色。虽不施粉黛,她的面容依旧精致,教人瞧不出流年的痕迹。

“娘,要到了么?”苏与约挣扎着坐身起来,边问着,边去撩窗口那扑闪的布块子。

那妇人回眸望向她略一颔首,尚待不及答话,坐车前驭马的男子侧头便问了那妇人一句:“诀娘,是要寻家茶坊歇歇脚先,还是——去苏府?”

君诀闻言,面色一僵,稍有思忖后浅声回道:“去苏府吧。”默了会儿,复又补道,“纳哥,一路多谢你照拂我们母女了,只是入了这京城,便莫要叫我‘诀娘’了。”

前座那男子闻言蹙眉,缓了缓方回道:“莫要谢我,且不念我们多年情分,便就是冲你一句‘哥’,我也当是愿意做这事儿。只是你——回了京,想必是不能再离开了,你给自个儿硬生生套了这枷,可是莫要悔,诀——苏夫人。”

这一句“苏夫人”叫得颇为生疏,君诀心中一闷,却依旧是浅笑开了,笑得微涩。她何尝不懂得那男子对她多年的照顾是出于何意,只是她——

心中早已有了那一人。

“娘。”稚嫩的声音蓦地插了进来,君诀心头一颤,颔首去看身旁的女娃娃。苏与约是时正默默地望她,小小的眉似将要揪成一片。

君诀将心沉了又沉,方才开口道:“约儿,娘有事情要告诉你,你要认真地记着。”

苏与约双唇微张似有疑惑,但随即抿紧了唇,重重一点头。

君诀稍稍轻叹,即道:“第一,从今天起,你不再叫‘与约’,你名唤‘宛言’,是我天独王朝当朝宰相苏叙的养女。待见到他时,他虽并非你的生身父亲,但你定要唤他‘爹爹’。就如同我并非你的生身母亲,你却叫我‘娘’一般,可明白?”

虽那双乌溜溜的眸子瞪得极大,苏与约依旧乖巧地点头。

她疑惑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世,她是君诀这六年里捡养的孩子,这一点君诀向来对她直言不讳。她无法理解的,却是自己的新名“宛言”,然望着君诀那严肃的神情,她抑着无法发问。

“第二,言行举止要有宰相千金的样子,你要学自己不想学的东西,要懂得忍耐。”

“是要像部族里那些公主们一样么?”

“不只是那般。”

苏与约探舌舔了舔上唇,又细细地出声喃喃:“那不是特别辛苦……”

君诀闻言不语,瞅着车外愈渐熟悉的街道失了魂魄。

未几,当那装潢简朴却大气庄严的府邸映入眼帘时,她心中蓦然一动,方能敛眸。

马车渐行渐止,她牵起苏与约的手,再一次开口:“第三,倘若有人拿他人与你比较,你万莫要生气,这一点,你须得牢记。”

苏与约颔首应下,尽管她此时完全不能理解个中含义。

下车辞别驭车的男子,来到苏府大门前。敞开的朱门直将来人的视线引去了石雕须弥座上置的影壁上,君诀定了定神,牵着苏与约走上台阶,不慌不乱,端庄尽现。苏与约略抬眸,只觉得自己娘亲的手暖得似见了汗。

门前小厮见人便迎过来,虽见她二人装着平凡,倒也不失礼地作了个揖,温温道:“不知这位娘子来苏府有何事?”

君诀淡淡扫那小厮一眼,倒是面生,想来是近些年寻的人罢。她回道:“可否让我见老爷。”

“回这位娘子的话,我家老爷外出尚未归,不知娘子——”小厮这番话回得倒也顺溜,不过未道完便给君诀掐了。

“那便寻你们柴管事。”

小厮闻言一愣,又打量了君诀一番,见她一副笃定的神情,倒也颔首应了,转身入府去寻人。

“娘。”苏与约挣了挣君诀的手,君诀垂眸望她一副似担忧又似受了委屈的模样,手上一僵,忙松了不少。

“莫慌,约儿。”她浅浅淡淡地道,不觉这句话倒似说给自己听的。

那小厮倒也快,不过片刻便领着人过来了。

君诀闻声抬头去望,望到那个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她蓦地愣怔,不一会便湿了眼眶。那老人见了君诀也是一惊,又匆匆抬步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他略有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抖着,神情是一种激动与难以置信,期期艾艾地终是叫出声来:“夫人……”

“柴叔——”君诀亦是颤声应道,见他欲拜,她急忙托起他的手,“柴叔不可。”

“——夫人,您可是回来了。”柴络站定身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柴叔这些年您辛苦了——”君诀亦是笑了,略带些苦涩,“柴叔您身体可好些了?”

“好,一切都好。夫人您只身在外可是吃了不少苦吧,老爷他很是挂念您——”柴络一番话答下来,只见得君诀僵硬的面色,他心中微叹。抬眸才注意到她身旁的女娃娃,略惊,“夫人,这女娃儿是?”

“她叫‘苏宛言’。”君诀缓了缓,也不多说,拉苏与约至身前对她道,“快叫‘柴爷’。”

“柴爷。”苏与约倒也不扭捏,望着柴络叫得响亮。

“好,好,乖娃儿。”柴络闻言按捺下疑惑,伸手来抚了抚苏与约的发,复又忙侧身让路道,“夫人这次回来便不走了罢——快,快进来,我这便着人去告知老爷。”

柴络说罢,见君诀点点头,便吩咐身旁小厮去寻人,又随即引着她们入了苏府。

君诀牵着苏与约随着柴络抬步行去,绕过影壁便是前院。那是一片颇为宽广的花园,熟悉的布局,却是颇多陌生的植株,那些个当年她亲手栽种的花儿早已是不在了……

罢、罢,花期过矣,再留何用?

她心中颇酸,却说不得什么。

她的手突然间被攥得紧了些,她回眸去望身旁的小娃娃,浅笑道:“无事。”

柴络领着她们过了堂屋,再往内到了正房。伸手推开门,君诀双眸一眯,随即又扯出生硬的笑来。这房内倒是几不可见其变化的,亦未落丝毫尘埃,虽是变得冷清了些,但却似她仍在那般……

“夫人,您走后这些年,老爷大多宿在书房。然这正房却仍命人天天打理,且不允他人随意碰您的东西,只待您回来了——”柴络似无意地道出一番话,又是点到即止。他将她们再向里引了一两步,便道,“夫人请,我去备些茶水点心,夫人一路颠簸想必是累了。”

“劳烦柴叔了。”她颔首道谢,望着柴络躬身退出去。

苏与约双眼迷蒙,正欲打出呵欠来,却对上了君诀的眼。她一哽,将手捂在了张开的小嘴上。君诀浅笑,想了想,着一旁侍候的女使带苏与约先去洗漱休息。

看着苏与约被领出了房门,君诀走到了正房的里间。

去了窗户的横栓,她将其推开,日光如彩珠儿般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屋。堪堪入春,房里不见湿闷,想必是日日有人开窗换气的。她木木地注视着窗前院落里栽种的垂丝海棠,初春花开未盛,却是涩色的花苞居多,散乱地挂满了树。她犹记得,这是她亲手栽植的。是七——抑或八年前罢,她同他一起,还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她的言儿。

树早已是抽得很高,枝杈间穿刺过来的阳光叫她不能再抬头去看。垂目下来,视界变得扭曲模糊。

缓了会儿,她便转回身去打量屋内。只见那书桌上的雕花砚台,梳妆台上的铺翠冠儿,及那些个恣意散放在某些地方她曾经的小玩意儿,竟是一点儿不见偏移,同她的记忆完整地重叠。一切尽如那年深冬她离去时的模样,真真直教她要将这六年时光悉数模糊成梦境,直教她觉得自己不曾离开。

她似要哭出来,却又生生地忍回去,右手将左手掐得泛红。

她不是没有听出来方才柴络的言外之意,她多想就这么告诉自己放纵自己,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对自己的惦念,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如她期待一般地爱过她……

然而,她太了解那个叫做苏叙的男人,一如了解自己曾日日描绘的眉眼的纹路。

他不是一个爱她的人,但他却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

她狠心地强迫着自己去想起当年的那个约定,告诉自己他所作的不过是守了他们之间的诺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若非如此,她害怕自己的沉沦,害怕自己仍爱一个人且仍爱得痴痴傻傻。

尚怔怔出神,就听得那方来人的脚步声——是他,因为对她来说那太熟悉。只是不知为何步伐会显得这般凌乱,竟不似往日他沉稳的性子。君诀又是一晃神才匆匆收回思绪来,上望着眨了眨眼,大喘了口气,但愿她能够看起来好些。

步子愈近她听得愈发清明,只觉得心同他的步子一般急促且全然乱了调儿。他方迈入里间,她是再也按捺不住地转过身,却是在那一瞬将整个自己迷失在他的黑眸中。

他蓦地在那一刹顿住了脚步,口中的喘息随着胸脯起伏不定,迅速吸了一口气才堪堪止住,喉结上下微动。

她看着他,脑中一片白。

曾是幻想过多少次的重逢,终不似这一瞬,教她心悸难耐。

多少年,距那年她强忍着与他别离时,是过了多少年?这些年里的一切的一切她恍惚间悉数忘去,眼里心里如今不过只是一个他。

她的目光细细描绘过他深锁的眉,眸色深沉的眼,挺拔的鼻,微抿的唇,还有她所陌生的两鬓间隐约的银发,他一如当年却又不似当年。可他依然是他,是她所深爱着的,纵是多少年华逝去她一如既往难以忘记的那一人。

他将她望了许久许久,眸中神色晦暗难辨。

她想她或许该说些什么,却是喉咙发干,挤不出声音来。

只见他别开了眼,负手长叹。

“回来了。”他沉声道。

她点点头,回道:“是,回来了。”

他默了片刻,只道:“嗯,你——回来就好。”

他对她说,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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