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终于到了梓镇。

林佳卿拐进那个在记忆中业已逐渐模糊的巷子。

她看了看天色，又转过头盯着眼前磨得光溜溜的铜门环想了想，决定先在屋门口的石头牙子上坐一会。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清晨的梓镇碧青的透着光。她捶了捶麻掉的小腿，站起身去敲门。

林佳卿咽了口唾沫，用拳头抵住了人中：“……妈？”

没人应。

林佳卿愣了两秒。一种来源已久的恐惧突然狠狠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又向着深处攫住了她的精神，狠攥着——林佳卿她扑到门板上，双拳用力捶门：“妈？妈！妈!”

记忆中那个缓缓拉上白床单的场景漫上来，像是黏稠、腥甜的胶水堵住了她的口鼻。

林佳卿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干嘛干嘛！”干瘦的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拉开大门，眼角眉梢有点不耐烦的皱着，嘴角却向两边舒展开，落下两个微小的、仿佛蘸着浅淡笑意的凹陷，“卿卿？你咋回来了？是不是学校了遇着什么……”

女人说着说着渐渐没了音。

因为眼前她胖乎乎的五官皱成一团的女儿，正对着自己，瞳孔急剧放大，瘪着嘴，禁着鼻子，憋涨地满脸通红，泪水一串串的滚落了满脸，铺满了面积颇大的津津的腮帮子。

继而她膝盖失去了支撑似的软绵绵的一下跪了下去，看上去就是一大团肉悄无声息、轰隆隆的哭着。

林佳卿维持着那个跪姿，一步一步挪到母亲跟前，伸手抱住对方的腿，确认是摸到了那两根飘荡在裤管里芦柴棒子一般的腿。

像是电影的音量键突然被打开了般，林佳卿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抽噎起来，哭声愈来愈响亮，最后成婴儿似的嚎啕大哭。

龚兰惠面色凝重：“……进来再说。”她伸手很轻松地将女儿一路拽到了饭桌边一把夯在了椅子上。下一秒眼尖的她一眼就发现了女儿腕子上缠着的白绷带，顿时整张脸都绷了起来，腮帮子微微颤抖着，她问：“卿卿……卿卿，你、你这——这是怎么搞得？”

“被欺负了？想不开了？！你拉你自己？！”

越往后说调门便危险的越扬越高，裹挟着压抑的怒火、不可置信以及痛惜，像是随时就要崩解在空气里。

林佳卿被这嗓子一扎脑子里一片空白。

反应了两秒，察觉她妈误会了什么，当即魂飞天外。林佳卿头和手都摆的像拨浪鼓，两眼发黑、着急忙慌辩解道：“没有的事！就是吃砂锅被锅子烫了！”

“骗人吧！”龚兰惠绷着脸，眼角眉梢具是怀疑。

“这事儿骗你干——我要是真寻死觅活，你还能见着我了？”林佳卿一着急脸就憋的通红，满月似的脸盘愈发鼓胀看起来格外鲜活，几乎要蹦出来了。

龚兰惠还是有些迟疑，但看着现在这生龙活虎的劲头，哭得都很有力道，确实也不像是要寻死的架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闺女突然哭成这样，手上又可疑的多了个伤口，委实太不正常……

她瞟了一眼她的大姑娘，一通狂风骤雨过后已然哭得两眼肿成个胡桃了，在一张胖脸上犹然泛着水光。虽然还想再问两句，但她忍了忍，心道这人刚进家门也不好逼太死，一会儿再问吧。只便开口道：“你搁这等着，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上马饺子下马面，龚兰惠从厨房端出来了一碗葱花面，上头卧了个糖醋荷包蛋。

鼻子首先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林佳卿挣扎着抬起眼帘从两道缝里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条件反射般抓起筷子就开始呼噜噜地吃面。

脑海中被感性挤压成一条细线的仅存的理智朦胧的想着，就是这个味道。

好久了。太久了。

只有再次尝到才能发现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吃着吃着，泪水再次濡湿了她的双眼。

这是真实的、可感的、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真好啊。

还有活生生的妈妈，瞪着她的妈妈。

真好啊。

林佳卿时隔几十年，再次像个小孩子似的把鼻涕眼泪哭到了面条里，还像就着免费调料似的往嘴里送，边哭着又笑了起来。

龚兰惠见状，眉间已然凝出了深深的横纹，一双长长的眼睛搁在瘦窄的脸上本显得格外有神，此时那明亮的目光里却盛着棉絮似的焦虑和征询。

她把碗往桌面上一放，向桌子对面欠了欠身：“到底咋回事啊，卿卿？是不是谈恋爱了？结果不好？”

林佳卿懵然抬头，“……啊？”

龚兰惠猛地一皱眉头，几乎夹死一只苍蝇，“你——跟男同学乱搞关系了？”

“……”

龚兰惠眉头越皱越死，“……怀上了？”

林佳卿的筷子从嘴里滑了出来。

龚兰惠很快自我否决了，“这也不对啊，也没有男同学看得上你啊……你这孩子，咋回事儿你倒是张嘴说啊，一通哭咧咧……”

林佳卿快给气笑了，就给她妈讲了自己在火车上编好的理由，就说是一个公派出国的名额被关系户抢了，她气不过这几天实在不想看见那人的脸，就脑袋一热跑回了家。

龚兰惠听着她边打噎边讲，倒是自己给气上了，“你这孩子怎么老这么窝囊啊？在外面受了气就跑回家哭，你说说你多大人了……你没有去找找老师据理力争，咱们这种事凭什么吃亏啊，我们卿卿的机会凭什么让给他啊！你还伤害你自己！”

“哎呀妈……都说了是烫的……”

林佳卿一提到这个就心虚，实在解释不清。

“你说是就先算是吧，以后注意着点！而且这种事儿，这么大的事儿，你跟老师说说，不行就跟她哭！你跟我哭有什么用……哎呀，我跟你回去找老师理论！”

林佳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好啊，被骂也好。

真是太好了。

如果这是个梦就一辈子不要醒吧，我还想再吃两碗面条。

“你看你咋还笑上了……”龚兰惠在旁边急的团团转，“还气不气？妈这就订票要不然！”

林佳卿回过神来忙说，“没事儿了妈，我哭一通就好多了，人家其实也挺优秀的……我就是火气一上来，冲动了……”边说边给她妈抚了抚后心，“你也别气了，妈。”

“哎呦……”龚兰惠愁眉不展的靠在椅背上叹气，“我就是没把你教好，现在长得这么软绵绵的，受了气也不吭声。妈也不能跟你一辈子，这种事儿以后也不会少了，你不得学会给自己争取机会么？挤破脑袋也要上啊。”

“嗯嗯，我知道了，妈。以后我肯定就上了。”林佳卿忙不迭点头。

“行了，我也不指着你说了算……快去洗把脸吧，哭得跟个大花猫儿似的。”

林佳卿乐颠颠的跑去了洗手间，把水往脸上盖的时候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这么熨帖又美好。

林佳卿上午陪着她妈去市场买菜，碰到街坊邻居都奇怪的问她怎么回来了，龚兰惠编了一百八十个理由来解释，嘴皮子都说干了，林佳卿就在妈妈背后一敦，活是个雄浑的背景板。

下午龚兰惠再出门就不让林佳卿跟着了。

林佳卿有点不满，“妈，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净往外跑啊？菜不都买完了吗？”

“懂不懂事儿了还，这不给你去拿被子吗。”

“那屋里放着那床不就是我的吗？”

“前两天跟着同同妈一块去新打了一条，二斤花的，可舒服了，说给你回来盖呢。赶巧你回来得早了，我去看看弄没弄好。”

“哦……”林佳卿突然感觉眼眶一酸，情绪上来的太快她只能有点尴尬的低下了头，胡乱向妈妈摆了摆手，“好，好，那你去吧……”

“去去就回，你把门锁好啊。”

“嗯嗯……”

听到妈妈把门带上的声音以后，林佳卿猛抽了几口气，圆面包似的胖手狠狠的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她妈妈上辈子的时候辛苦了一辈子，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临走却什么福也没享上。

那个瘤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林佳卿还记得确诊那年是2008年。而林佳卿的公司当时正处在头一个大项目开发的关键时期，什么事都离不了她，很长时间也没有回家一趟只是隔三差五例行公事的打一两个电话。她忙到听不出来妈妈在电话里面愈发虚弱的声气。

是隔壁阿姨发现了她妈妈出门买菜晕倒在门口以后，给她打了电话她才赶过去。

她再看到她妈妈时，那个一惯坚韧的女人已经开始出现腹水、下肢肿胀、面色焦黄，眼眶青黑下陷，形销骨立。

那仿佛只是她妈妈竭尽全力弥留于世间的一个残像，虚弱的仿佛随时都要溃散消失掉。

她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跪倒在了医生的面前。

她甚至哭不出声来，只是觉得整个世界一瞬间丧失了意义，脆薄如纸片一击即碎，色彩褪去，只剩下黑白灰。一切努力奋斗的成就感被扁平化，摔到地上，像一块干巴巴、无力的泥巴。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也没资格讨得她妈妈的原谅。

龚兰惠回来的时候发现女儿正坐在餐厅的窗前发呆。

女儿大了，心思也越来越看不懂了。她摇摇头，抱着被子进了屋里。

林佳卿回过神来听见她妈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吧，吃啥都行。”林佳卿道。

龚兰惠不满，“最讨厌你们这样随便的了，饿死得了。”

林佳卿抓抓头，“我真不知道啊，你做啥都好吃。”

“哎呦，这是换了张嘴吧，啥时候会说话了呀？那我就随便做了啊。”

龚兰惠顿时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系围裙。林佳卿像个跟屁虫似的跟进了厨房，一大坨在厨房里一戳，占了几乎一半地方。

龚兰惠转了几下，就发现太难受了，地儿小根本盛不下两个人。可是自家女儿粘着自己心里还是很欢喜的，就笑咪咪的在林佳卿敦厚的后背上推了几把，“去！你出去玩会儿，一会儿饭好了妈妈叫你。”

林佳卿扭了扭身，发现确实盛不下自己，顿时有些懊丧。

想了想，她说：“那我在门口跟你说说话吧！”

龚兰惠就乐了，“呵——以前跟你屁股后面你都不带搭睬我的，一脚踹不出个屁，今天怎么这么爱说了？”

林佳卿干巴巴笑了笑，“今天想说嘛。”

“那敢情好啊。”龚兰惠晃了晃脑袋低下头，作势忙忙叨叨的拾到菜，摆弄肉。林佳卿偷眼看去，明明那嘴巴都乐得合不拢了。

她本来就是爱说的人，只是林佳卿过于内向，两个人之间其实甚少交流，更赶不上这种林佳卿缠着她要和她说话的时候。

龚兰惠逮到了机会就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都掰扯，林佳卿今次也是纳罕的捧场，说什么都接个茬儿，时不时还要跟着乐一乐。

“……隔壁同同，李异同啊，从小跟你一块儿长大那个，都有女朋友啦！还给你宋阿姨看过照片呢，说长得可有样儿了。你倒是什么时候也给我带过一个来？”

林佳卿霎时间想到了董微阳。那是她上辈子唯一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妈没有赶得及见到。也幸亏没有见到。

“啊呀……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你都这么大了，没个喜欢的人？”

“没有。妈，我不想结婚了，我就一辈子和你过吧。”林佳卿认真道。

龚兰惠眉眼弯弯的瞄了她一眼，一手颠了颠锅，“那可不成，那不砸我手上了么。”

“砸你手上咋啦……”

“你吃我这么多粮，长这么大个儿，出不了手我不亏大发啦！”说着龚兰惠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林佳卿的胖肚皮。“——熟啦！”

林佳卿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咧嘴笑了，“可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