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清带琴姨来到了卧佛寺。作为北平最大的寺庙，这里常年香火鼎盛。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前来拜佛的人都信佛，比如沈琴。这里多的是像她一样的人，只是为了给内心无处安放的彷徨寻找一份精神寄托，乱世之中，求一个平安。跪在蒲团上，她静心跟菩萨倾诉着自己的故事，最后为苏宛清祈了福。

关于苏宛清这几年的经历，在她住在官邸的这段日子，早已经跟她说过，这也让她更加心疼这个侄女，唯愿佛祖能够帮她收获自己的幸福。

前殿拜过佛之后，苏宛清提出带琴姨在山里转转，两个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到了后山那片梅林。尽管花没有开，琴姨还是忍不住感慨，这片梅林的布局太像当初跟黎光仁相遇的场景了。

那时候正值隆冬季节，跟莫雪茵因饥荒而走散的沈琴就是在这样一片鲜花盛开的梅林遇见黎光仁，一见倾心，是她也是他。她边走边絮絮地跟苏宛清诉说着这些往事，眼泪已在这几日的回忆里流过不少了，这会儿只剩话语里无限的伤感。

苏宛清没有告诉她，黎光仁还活着，就住在这片梅林的尽头，因为这是黎光仁的嘱托。她也知道，这一刻，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偷偷望着她，因为也是他请求她今天来这里。

苏宛清不理解黎光仁为何一定要这么做，但她尊重他的决定。站在木屋的二楼，可以将梅林大半的景色收入眼底，此刻黎光仁正站在那里，除了葱茏的树木，他看见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变模糊了，他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看清那个女人的容颜，可是越想看，越是看不清，不知有什么隔在他们之间，仿若岁月的灰尘迷了眼睛。

他很想见她，但却有更多的理由阻止他去见她。他是肩负使命的人，是刀口上舔血的人，什么时候忽然撒手人寰都不知道，又怎能再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将她拉近自己黑暗的人生里来。

和黎光仁一样陷在痛苦旋涡里的还有一个人，黎景烁。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苏宛清，却一直没有结果。他很肯定，这一次，是她铁了心要离开，故意躲起来，又怎会这么容易就让他找到呢。

这天他刚从会议室出来，方恒急匆匆地来找他，“司令，有夫人的消息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拿着文件的手都忍不住颤抖，可是方恒并没有急着继续说下去，而是停了下来，看了看黎景烁急切的眼神后，顿了顿才说到：“有人在北平林慕箫的官邸见到了她。”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直击黎景烁的心脏，他怎么也想不到，苏宛清一离开自己，就投入了林慕箫的怀抱。他有一瞬间的愤怒与冲动，然而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情绪化了，他们之间不正是因为自己的猜忌与冲动才弄成这样么。

回到办公室后，他让方恒仔细讲述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方恒得到的消息并不多，只不过是有在北平的兄弟刚好见到苏宛清出入林慕箫的官邸，因为知道黎景烁一直在找她，那人便赶紧先发了电报过来，并继续留在那边观察情况，等待这边的回复。

黎景烁知道林慕箫已经于前段时间去了沈阳战场，如今正是生死一线，也许苏宛清去北平有别的事，只是借住在那里而已。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激动，甚至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感情，他要去北平见她。哪怕结局未知，至少也要一个好好的告别。

决定好了之后，他立马让人买去北平的火车票，最早的一趟火车在晚上八点。一想到要见苏宛清，黎景烁心里百感交集。以至于下午的时间整个人都无法集中精神。不过五点钟的时间，他就坐不住了，宁愿等在火车站也不想在办公室里煎熬。匆匆收拾完后，他就出发了。

他的司机向来都是方恒或者蓝锐，但是现在蓝锐被他派去嘉定出公差，要到明天才回来，他已经通知了蓝锐，明天直接去北平。而方恒那边，小莲从他这里得知苏宛清在北平的消息，竟然也闹着想要跟过去。虽然黎景烁也觉得小莲同去可能会事半功倍，但她刚怀孕不久，孕吐得厉害，根本不适合长途奔波，无奈之下，黎景烁只好让方恒回去安抚小莲，换了个司机。

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车子才缓缓开过来，见他一脸不悦，司机慌张地解释到：“司令，不好意思，刚才发动车子的时候出了一点故障，找人修了一下，耽误了时间，对不起。”

黎景烁现在一心想着苏宛清，只当这个司机没怎么开过这辆车从而不熟悉，至于发生了故障，反正已经修好，他也不在意了，只想赶紧去火车站。见他上了车，并没有冲自己发火，司机才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他发动车子的时候的确莫名地熄火了，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这是他第一次给司令开车，就发生这样的状况，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有个修车工路过帮他修好了。

一路上黎景烁都没怎么说话，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司机觉得他可能心情还不错，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机会，以后也许就能飞黄腾达了，正当他想着以后美好生活的时候，后座突然传来一声：“停车！”吓得他猛踩刹车，自己差一点都撞方向盘上去了。

车子停稳后，黎景烁开门走向马路对面。司机顺着他走的方向看过去，见到的是马路对面有一个少女匆忙从巷子里跑出来。

“雨秋，你怎么在这里？”忽然听见黎景烁的声音，黎雨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欢喜，急忙朝他跑过来，“三哥，见到你太好了。”

黎雨秋是被三姨太骗到上海来相亲的。说什么让她陪自己来见一个老朋友，实际上是见老朋友的侄子，刚才她就在饭店里见到了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决定好忘记林慕箫，敞开心怀去拥抱自己的生活，但现在，她还做不到。不仅不愿接受别的男人，甚至还会不自觉得拿这些男人与林慕箫作比较，因而更加不能接受他们。方才她是借口要上厕所溜出来的，不敢直接在饭店门口拦车，只好匆忙穿过最近的一条巷子到了这条路上。

听她说完前因后果，黎景烁哭笑不得。“你打算去哪儿？”

“我准备拦辆黄包车，去车站回苏州。”

“走吧，还是先送你去公馆，就算三姨娘找回来也不敢把你怎么着。”黎景烁摇了摇头表示无奈，但又懂她的心情。并且如果她现在直接跑回了苏州，肯定少不了三姨太的一顿狠批，但拿他做借口，三姨太到底还是会忌惮几分的。

“三哥，你这是要去哪？这个方向，也不像是回家的呀。”黎雨秋看了看他的车，提出来这样的疑问。而她的问题则正好提醒了黎景烁。他没有自信此去北平一定能将苏宛清带回来，也不敢肯定之前的误会是否都能解释得清楚，但如果带上黎雨秋也许就不一样了。她作为第三者知道很多事情，有她做说客，苏宛清或许能动摇。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自己是要去北平见苏宛清，并提出这个希望她帮忙的请求。

黎雨秋没想到黎景烁是要去见苏宛清，不过知道这个消息的她很乐意陪黎景烁走这一遭，一方面是为了帮他和苏宛清复合，一方面也存了私心，想去看一看林慕箫。尽管她知道林慕箫此刻正在沈阳战场上，但北平离那里并不远。于是答应了黎景烁后，她便欢欢喜喜地挽着他的胳膊就朝车走去。黎雨秋上了车后，却发现黎景烁站在了车门口，目光看向前面的店铺。

“你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去前面买点东西。”说完，黎景烁就朝不远处的糕点店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黎雨秋说着就要下车，却被黎景烁挡住了车门，“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会给你带的，你就坐在车上乖乖等我吧。”

突然提出要去糕点店，倒不是因为自己饿了，而是他想起这里有苏宛清喜欢的核桃酥。而这家糕点店的特色是顾客可以自己动手做。他想亲手做一些带去北平见她，这样或许会显得更有诚意。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便更快了。而不肯让黎雨秋跟过来，自然是不好意思让她看见。

车里的司机本来有话想跟他说，见他这么急着走开，便忍住了。刚才在车里等的时候，他听见了细微的嘀嗒声，他以为是黎景烁的手表掉在了车上，还在车内翻找了一遍，却并无发现。刚刚黎景烁过来的时候，他本想说的，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走了。反正他一会儿就要回来，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司机这样告诉自己。可也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黎景烁刚进茶楼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待他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街道旁大火熊熊燃烧，火焰的中心，是一辆黑色的轿车，那正是他的车！拨开拥挤的人群，他向那团火焰走去，但很快就有人拦在他面前，大喊着“司令，司令，”就是不肯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团火，好像真的看见，又好像幻影，黎雨秋张开双手，拼命地想要逃出来，可是没有人救得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一点一点被大火吞灭。忽而，黎景烁又好像看到她的四肢被分开，散落在大火周边。这亦幻亦真的画面，变成了噩梦，从这一刻起，缠绕了黎景烁许多年。

爆炸发生的前一刻，黎雨秋在脑海里把今天相亲的对象跟林慕箫作了一番比较，无论是外貌还是才学，两个人都不能相提并论。爆炸发生的那一刻，身体碎裂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无数个人影从她眼前划过，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一张张熟悉的脸如浮光掠影，倐而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林慕箫。“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在骗自己，我忘不了你。潜意识里，我还在等。如果你爱我，等上千年也心甘，可是你不爱我，望穿秋水也枉然。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再也不要遇见你。”

偌大的灵堂里，偶尔有低低的啜泣声。忽然一阵尖利的女声响起，激起千层浪。“黎景烁，都怪你，是你得罪了别人，为什么要我的雨秋来替你去死。你们……你们夫妻二人把这个家变得家破人亡，老爷没了，雨灵失踪，景熠离家出走，现在我的雨秋还赔上了一条命，你们会有报应的……”三姨太像个疯子一样面红耳赤，张牙舞爪，她现在真的恨不得杀了黎景烁，可她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数十个士兵拼成一道人墙，不碰她，却也死死地挡住了她。透过缝隙，三姨太只能看见黎景烁沉得发青的脸。

最后，三姨太还是被赶了出去，灵堂里恢复了宁静。“景烁，妈让你去她房里一趟。”黎景煜一只手搭在黎景烁肩膀上，深邃的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敲开大太太的房门，一股檀香味扑鼻而来。自从黎光成去世后，大太太的生活便渐渐与青灯古佛作伴了。上一次五十大寿，若不是几位姨太太执意要办，她也是不肯再抛头露面的。

黎景烁沉默地坐在她对面，直到她抄完佛经后才等到她开口：“为什么这样的场合苏宛清还是没有来，她似乎已经消失很久了吧。”今日是黎雨秋的葬礼，而苏宛清却迟迟没有现身，这不得不令她生疑。而先前三姨太在灵堂里说的话也已经传到了她这里，更是引起了她的不满。

“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二人已再无瓜葛。”这话，是黎景烁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如果那日他不是那么心急，会不会在司机提到车子发生故障的时候亲自去检查一下发生了什么问题，这样或许就能发现藏在车底的炸弹。如果当时不是为了苏宛清而魂不守舍，会不会不那么急着去火车站，也不会那么刚好遇见黎雨秋。如果他不是一心想要带回苏宛清，也不会让黎雨秋上自己的车，更不会阻止她下车随自己一起去糕点店……这世上的如果太多，却根本就没有如果。这时候的他，在害怕，在逃避，以至于思维混乱到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到自己太过爱苏宛清。

他想起苏宛清曾经说过的话，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一定要坚持继续走下去，不知道还会造成多少悲剧，会牺牲多少人的生命来成全他们已经残破不堪的婚姻。这一次轮到了黎雨秋，他最疼爱的小妹。终于，他彻底放弃苏宛清了。

“你们……还是离婚了。”大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反而显得很镇定，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从她第一次逃婚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之间本就是孽缘。在两个无缘的人之间强行牵起一根红线，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你们的性格很像，都太过倔强，不肯服输。如今你们也爱过一场，经历了那么多，能放下最好。”

“谢谢妈的理解。”黎景烁低下了头，大太太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么黯然神伤。

远在东北的林慕箫得知了黎雨秋去世的消息。叶晟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眼眶泛红的男人，电报一直握在他手中，直到被汗水浸透，字迹模糊。

记忆中的她还是个爱笑的少女，会每天换着花样做不同的汤给自己喝，会在危险来临时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面前，更会勇敢地抱住自己表达爱意。可是这一切都成为了回忆。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伤痕累累之后的重生之前，成为他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