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的故事从三十年代初的一个元旦开始。

苏州城的许家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原来今天是许家独子许世铭的大喜日子。堂上许老爷夫妇满面红光，看着一对新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准备行礼。

“一拜天地”。

许世铭牵着新娘子的手转过身去，突然一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女子从门口匆匆跑过来，正撞上这一对新人拜天地。女子眼圈微红，凄楚地望着许世铭，好半天才开口，话里带着明显的哭腔：“世铭哥哥”。

许世铭见到她，微微一怔，而后便呆呆地望着她，眼里一片哀伤。

红衣女子的到来引发人群一阵不小的骚动，连堂上的许老爷和许夫人也慌乱起来。

“这不是苏家小姐苏宛清么，她怎么来了”。

“听说这苏家小姐和许家少爷是青梅竹马，但两家家长不同意她们在一起，这不，许家少爷娶了别人家姑娘”。

“可不是，这许家少爷怎么可能配得上苏家呀”。

“唉，也是造孽啊”。

人群中竟有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苏宛清再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许世铭，眼里早就起了一片水雾。反而是许世铭，沉默了片刻，复又牵起新娘的手，转而对一旁的傧相说到：“继续“。

“是”，那傧相像得到特赦令一样，赶紧说着着，“一拜天地”！

鼓乐声再次响起，欢快的声音在苏宛清听来是那么刺耳，仿佛那鼓敲的不是鼓面，而是她的心，一锤重于一锤，痛彻心扉。

苏宛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许世铭拜堂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许世铭书房门口的。当她站在那里，看着那间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读书的房间出神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忽然感到脸上有点痒，原来是泪痕被风干了。

许老爷以前是苏家的教书先生，苏宛清的大哥苏之卫和二哥苏之国进入学堂前都是在家里跟许老先生后面读书。所以小时候，许世铭常常跟着父亲一起去苏家，成了苏家两位少爷的朋友，自然也成了苏宛清的童年玩伴。后来，苏老爷干脆让许老爷也做了苏宛清的启蒙老师。许老爷很喜欢苏宛清，在他们还是孩子的年代，常把她回家做客，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念书。

苏宛清正回忆着这些往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宛清。”

“世铭哥哥”，听到他的声音，苏宛清的心简直要痛死了，才被风吹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娶别人，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此刻的她已经管不了什么女孩子的矜持了，她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那个曾经与自己相爱的人要娶别人。

“宛清，过去的事都忘了吧，我是说过喜欢你，但那都是年少不懂事。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和别的女人成亲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一心一意爱着她，我是她的丈夫”。

“她到底哪里好，我是苏家的小姐，你若是娶了我，财富、名誉，我们苏家什么都可以给你，可你为什么要娶她，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她什么都给不了你！”苏宛清几乎要发怒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所拥有的苏姓，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只要娶了她，就能获得别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但她想嫁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他却不愿意娶她。

可她又怎么知道，正是因为她姓苏，许世铭才不能娶她。即使他曾发奋努力想要出人头地来配上她，即使他曾经跪在苏宛清的父亲面前承诺会一生一世待她好，却还是改变不了什么，门第之间的差距，注定是他们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罢了，对他这种人而言，也许只有远远地看着她才是爱她的方式。

“宛清，天快黑了，回家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再是你从前那个世铭哥哥了。”说完，许世铭转身就走了，他不敢再待下去，他不敢面对这样梨花带雨的苏宛清，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会忍不住向从前一样将她揽入怀，不管不顾去爱她。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资格。

“不再是从前那个世铭哥哥了”,苏宛清的嘴里反复呢喃这这句话，她不敢相信，她最爱的那个人就这样离她远去了。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因为他曾无意间说过她穿红色好看，可现在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哪怕她有倾国倾城的容颜，换来的却是他拂尘而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前方，只隐约感到有一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远。

同一天，当城北的许家热热闹闹娶媳妇的时候，城南的黎家也是一片喜庆，当然，这喜庆的排场是许家远远比不上的。

一大清早，黎家上上下下就在忙碌着，因为今天是黎司令黎光成收复江西、平定土匪凯旋归来的日子。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来，名义上结束军阀混战，实现统一,实际上各系之间相互斗争，大大小小的战争依然连年不休，与前些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掌控着南方大片疆土的黎光成被任命为华东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然而赣南一带却始终是黎光成的心头病。

赣南区域一直掌控在军阀刘家保手中。黎光成曾多次代表中央政府劝其归顺，都没有结果。一来二去，他的耐心早就没有了，决定干脆用武力解决。

而刘家保凭借着赣南匪军的支持，拥有了能与黎系抗衡的实力，双方斗了好几年也没分个胜负。但是上个月却传来消息，刘家保和新的江西匪军头子周志坤之间闹了矛盾，内部出现了分裂之势。这对黎系来说可是天赐良机，于是黎光成决定乘此机会将江西一举拿下。这场仗一打就是一个月，虽然华东军也死伤不少，但终究是大败刘系，将刘家保逼进了江西南部的大山里，而周志坤也失踪了，生死不明。至此，华东集团军接手江西。名义上黎光成手下的华东军隶属南京政府，但他盘踞一方，手中掌握嫡系军队，强大的势力令中央军不敢小觑，而北平林系也是其强劲对手之一。当然，不可忽视的还有不久前侵占东三省的日本和拥有大量租界的英美等帝国。

黎府前院传来阵阵笑声，想必是黎司令已经到家里。与前院的热闹截然不同，后花园里很安静。虽然已经入冬，但苏州的冬天却不似北方那般的萧瑟，树上还有不少叶子，院子里也不断有落叶飘落。黎家管家的女儿李云一个人在扫着落叶。

“云儿”，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

李云笑着转身，眼睛对上眼前这个清新俊逸的少年，一阵害羞，低头轻轻唤了一声“三少”。

被李云唤作三少的人正是黎家三少爷——黎景烁。十九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刚从国外读书回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黎景烁左手轻揽着小云的腰，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满是深情。被他这样看着，李云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竟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三少，你的眼睛真好看。”

“嗯？”李云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让黎景烁感到惊喜，“那你说，是怎么个好看法？”

“很干净，三少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眼睛。”说完，李云害羞地将脸别过去，她只觉得自己是把心里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而已，但在黎景烁看来，这分明是一句甜蜜的情话，揽在李云腰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云儿，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黎景烁突然将一直放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一个红彤彤的糖葫芦出现在他手里。

“糖葫芦！”李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糖葫芦，满脸都是笑意。

黎景烁宠溺地用手指了指李云的额头：“你说你呀，我经常给你带那么多山珍海味，你都不爱吃，偏爱这小小的糖葫芦。”

一团红晕悄悄爬上李云的双颊。小时候有一回没按夫人吩咐泡好茶，被责罚，一个人躲在后院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黎景烁，那个善良的男孩子将一串糖葫芦送给了她。从此，她爱上了那份酸甜的味道，和那个阳光里的男孩。当然，这是她心底的秘密，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或者，已经不需要言明了。毕竟，她爱的那个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

“这个糖葫芦，跟你以前吃的可不一样。今天我出门的时候，遇到从北平来的小商贩。这个味道，跟我以前在北方吃的一样，比咱们苏州的甜。你快尝尝，看喜不喜欢这个味道。”黎景烁一边说着一边将糖葫芦递到李云手中。

接过黎景烁手中的糖葫芦，李云尝了一个，果然和想象中不一样。一边念着“好吃”，一边给黎景烁也喂了一个。两人俨然一副热恋中小情侣的模样。

每次只要看到李云满足的笑容，黎景烁心里就会变得特别柔软。或许是年少不知愁，现在的他只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两个人就这样每天开开心心一直到老。然而，不是对于每对有情人，上天都愿意成全。比如现在，当他们正甜蜜的时候，就有人不知趣地来打扰。

“三少，司令回来了，夫人让我来请您去前厅。”来人是黎景烁的贴身侍卫蓝锐。蓝锐和黎景烁年龄相仿，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他的父亲曾是黎光成手下一名干将，后来在战争中牺牲，成为孤儿的他被带到了黎府，从小与黎景烁一起长大。后来同他一起进入军队，现在成了黎景烁身边的侍从官。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被别人扫了兴，黎景烁一脸的不悦。李云倒是识趣地说：“三少，快去吧。老爷凯旋归来，你们一家人该好好团聚一下的。”看着李云一脸认真的模样，黎景烁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微笑着对她说：“好，那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还没等她回答，黎景烁突然亲了她的脸颊一下，然后带着一副恶作剧成功的喜悦表情跟着蓝锐走了。剩下李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脸也刷的一下就红了。

对于刚刚的场景，蓝锐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他和黎景烁一起长大，他们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主子与下人，或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而是情如兄弟。他知道黎景烁喜欢李云，但他更知道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想要逾越实在太难。因而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