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执明的声音才传来，带着跨尽千山万水的沧桑:戚将军哗变，钟堃仪派骆珉领兵相助，阿离明知钟堃仪心怀不轨为何不说？子煜之死，阿离知道是骆珉设计，又为何不说？

方夜艰涩开口：“太傅之死，您跟黎主已生嫌隙，若他出言相劝，您难免觉得黎主居心叵测，子熤公子一事……以您当时心境，会信么？”

执明小心拿出那套衣衫，宛若珍宝护在怀里，清冽的羽琼花香入鼻，执明将脸埋在衣物间，此后经年，执明杀戮果断，坐拥天下，可身上所穿一直是那身黑红的朝服，哪怕日后它破旧不堪，却一直被执明护若珍宝……

“我很蠢……是吧……”

方夜低着头没有回话。

“方夜……跟我讲讲阿离吧……”

提起慕容黎，方夜眸中有了几分生机：“我是黎主到遖宿后才跟着他的，过往之事，我并不知晓……”

执明揉揉酸涩的眼睛，满是疲惫：“无妨说些你知道的……”

在方夜的言语中，他知道了慕容黎的步履艰难。知道了他在遖宿如何遭人轻贱，知道了他是怎样赤脚踩着荆棘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知道了那些如沙砾不停碾压他伤口的国破家亡，抉择舍弃……以及被他误会时，他的绝望痛苦……

那些过往慕容黎从来不提，他便以为都是好的……

三千繁华如梦……他的阿离不会回来了……

……………………

遣退方夜，执明就那样静静的坐着，室内无人，执明脸上才将所有悲痛彻底拾起，脸上平静淡漠一寸寸的瓦解，剩下的满是悲痛，还有几分惶恐。阿离呀，这乱世天下，没你，可怎么办……

翌日一早，执明就换上一身白衣，他要亲自送慕容黎……

执明去的时候，慕容黎灵堂前已经跪了一片瑶光百姓，他们都是最朴实的普通人，外界说慕容黎阴险狡诈，冷漠无情，他们没有见到过，他们见到的是一个亡国少年，为了百姓不成为别国奴隶，只身一人踩着尸骨拿回王权。为了百姓，根基不稳的他与那些门阀世家作对……

他们见到的是这个未到弱冠之年，还算是个孩子的国主呕心沥血为百姓所图的样子……

那日天权大军压境，他们心中也有恐惧，只是慕容黎不知道，他们其实愿意与国家共存亡……

可那个少年却以终是以身护国，送去每家每户的书信里，字里行间表示的尽是他的愧疚，一国之君声声泣血的跟他们道歉，请求他们拥护天权王执明……

执明淡淡看了一会，抬脚进入灵堂，他掀袍跪下，轻轻将纸钱放入火盆，看到棺中少年的那一刻眸中冷凝被温柔代替：“阿离，今日来送你的都是瑶光百姓，你可欢喜……”

宣城大门已经被他下令封锁，所有来吊唁之人都被挡在外面，省的那些虚伪至极的人扰了阿离清净。

执明跪在那里，眸中含笑对着棺中之人喋喋不休，说着他没有遇到慕容黎的那些过往，他曾闹过的笑话，年少时做的混账事，说着那些不可能回来的过往……

守在屋内的方明萧然二人低垂的头，纵使他们心中有多少怨恨，此时看着地上满头白发，背影萧条的人，也都尽数化为悲怆……

一阵喧闹透过百姓的哭声传来，执明眸光转冷：“方夜，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

方夜应声退下，却僵在门口，白衣男子被庚辰护着进入灵堂，身后侍卫都碍于庚辰不好出手。

抬头看到毓骁的那一刻，萧然猛然定住，一时五味杂陈，他努力止住身体的颤抖，平静开口：“庚辰，你做什么，还不快送毓骁国主出去！”

庚辰抬眸看了看萧然，面无表情：“他待黎主极好……”

萧然低下头，面上有过几分慌乱，因为他看到跪在地上的白发男子眸光锐利，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执明将手中最后一张黄纸放入火盆，声音缥缈宛若轻烟：“方夜，让他进来……”然后慢慢起身

“王上！”萧然的声音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急切。

执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轻轻的笑了笑：“本王不会杀他。”

萧然惨白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白发男人此后不会允许任何人忤逆他！

很多年后，萧然忆起从前，都会感叹自己靠着慕容黎的庇佑捡回一条命。

方夜退到一侧，毓骁大步进门，叩首，上香，然后神色讥嘲蹲下身子将内侍手中的画卷放入火盆。

执明眼尖的看到纸张上那浅浅的“离”字，推开毓骁夺回画卷，可还是有一张被丢入火中，他毫不犹豫将手探入火中，纵使动作迅速手还是被火焰灼伤，摊了一地的画卷上，全都是一身黑衣的执明……署名处清浅的“慕容离”三字足矣勾起他此生最痛苦的回忆……

他揪住毓骁的衣襟，杀机尽现：“毓骁！你找死！”

毓骁低低一笑：“死？你才该死！阿黎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能这么逼他！”

执明慌乱摇头：“不！我没有逼他……我只是……”

毓骁猛的推开他，言辞犀利：“只是什么？只是想让他在瑶光跟你之间做出选择？想让他放弃瑶光万民跟你回天权？陪你游戏人间！你告诉我！你让他怎么选！他复国的机会是挚友用命换来的！瑶光的生死存亡早已融入他的血脉，你让他怎么选！当初我误会他已经够混蛋了！没想到你他妈比我还混账！”

毓骁步步紧逼，执明像个迷路的孩子，满脸都是仓皇，他费力的趴在棺上，看着里面一身红衣手持古泠萧的少年，有泪汹涌的砸在那副早已冰冷的面容上：“阿离，我手受伤了……很疼……阿离……有人欺负我……阿离……你看看我……”

从前只要他不想做什么事，只要撒娇，阿离都会依他，现在是不是也可以……

毓骁神色平静，像是方才那个言语偏激，口吐脏语之人不曾存在过。他看着执明，忍住眸中涩意，神色复杂。

方夜抬头看看天色，犹豫片刻，还是艰涩开口：“执明国主……时辰到了……该封棺了……”

执明有些费力的直起身子，深深望了一眼慕容黎，又恢复那副淡漠的样子：“知道了。”

方夜萧然二人上前，执明却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方夜二人就愣愣的看着他费力抬起

棺盖，缓缓合上，被火烧伤的手经大力撕扯鲜血肆溢。

当雕刻着精致花纹的上好楠木一点点盖住慕容黎的时候，执明发现他的心想一汪死水，激不起一点波澜，是因为太痛，所以麻木了么……

盖棺，钉棺，都是执明自己一人，方夜觉得他钉进去不是钉子，而是执明的悲喜，钉子一寸寸砸入棺中，他的一颗心也一点一滴的湮灭……

当最后一颗钉子凿入棺木，毓骁磕了三个头无声离去，却在刚踏出灵堂的那一刻被人叫住。

他眼底划过一丝紧张，带着疑问看向执明：何事？

执明走近他：“本王送送你。”毓骁下意识的就要拒绝，话在嘴边一转出口却是：随便你！

看着毓骁的背影，执明眉头紧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送送他……

毓骁的马车就停在城门口，执明轻轻掀开车帘，朴素的马车内里别有洞天，里面放置的有软榻，小桌……

深秋的天气，毓骁发丝竟挂着汗珠，他粗鲁的放下车帘：“执明国主这是做什么！”

执明冷笑：“遖宿郡主倒是挺会享受。”

毓骁冷哼一声，踩着内侍放下的矮凳上车，似是想起什么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执明，唇角含笑，出口话语却如同最锋利的冰凌一般尖锐：“毓骁在此祝愿执明国主坐拥江山百年，独自一人看尽山河寂冷！”

此话真是恶毒到了极致，看着执明阴沉的脸，毓骁哈哈一笑，坐进马车，扬长而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马车，执明突然觉得心里很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他自嘲一笑，最重要的不是已经失去了么……

他也只当是没休息好，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