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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传》卷一 第2章 楔·世间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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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妙真做到了引领时代风潮。这二十多年的光景,后世不计天干地支,不称帝王讳号,而称做“妙真时代”。

妙真本来便交游甚广,到后来更是有了数不清的哥哥、弟弟、阿叔、阿舅、干爹、契爷、七舅姥爷……但凡名士骚客,没有跟妙真扯不上关系的。便如那时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诸子学说,也没有不出自或附会妙学馆学的。

妙真又出了大笔银子,重修了天断山悬镜宗三十六观,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问仙梯直达山顶。这使悬镜宗飘然现于世人面前。真正成就了人间圣地,世道仙宗。而妙真的一位阿哥也终于坑死了爹,登上九五至尊宝座,客观上因此开启了数十年的清平盛世。

当时的妙真,正筹谋着办一个延绵百世的“妙学奖”,诗词曲赋、天文地理、数技工科……奖励支持世间一切具理想主义倾象的美好学术。然而这个计划过于庞杂、馆徒意见纷乱,时间拖久了而最终末能着实。

按盈缺之说,她一步一步靠近了她所能及的人生巅峰。

――·――·――

崇德五年六月,皇帝有旨意说:杜妙真结党集社,发乱世之声,多行不轨之举。

悬镜宗道宗法旨则说:妙真真人屡有放浪行径,坏清规道义,影响圣宗之圣洁。

两头的人,便都赶去将妙真锁拿问罪。

其实早在一年之前,妙学馆几个智者便有意无意地预示今日之事,妙真只是充耳不闻。后来也有好些不寻常的迹象,比如那些红眼的黑脸的耳聋的倒着走的日渐康复,众馆徒却日渐惫懒、家里的父母奶奶接连过世,连带着又有好些新房乔迁、同窗大婚,纷纷请辞而去。她也不曾察觉不妥。

这里看出她除了“善诱”、“不坦诚”外,还有“不自知”的毛病,她能把别人、把那些械具设计想得很通彻,偏偏对自己一无所知。

那些执法道人和官差来的时候,妙学馆里只有妙真一个人,连她随身女仆都正巧不在――不过就算全在,估什也挡不住这么多术法武艺高强之辈。

妙真惊奇道:这是要闹哪样啊?好歹才算明白了点什么。

那天来了很多人,做了三四种紧急冲突预案,却只看到一个孤零零发傻的妙真,也吃惊得不行。

妙真叹了口气,终是唱了一句:“云亮偶则呀僧把及放纵爱既由,呀微怕有呀天微跌倒!哦哦……”便跟他们走了。

妙真于是和阿牛一样,光着身子绑在了悬镜台。

然而两人还是有很多区别的:来人没有锄头棍子一下把妙真撂翻,而是相当客气请她去调查核实一下;也没有用一条麻绳绑得她很难受,用的是南域的蔓萝藤,那些善织善绣的宫女用了足足九九八十一根,把她捆得是姿态柔美、诸多妙处,关键还一点也不硌人;虽然没有真的调查核实,上山前也给了足足三天时间,让她斋戒淋浴,只是不准她再梳妆打扮了,因为旨意有“让人看清此妖孽嘴脸”。

先当众上了鞭刑和滴刑,这是对女犯人常见的刑罚。鞭子仍是用蔓萝藤细细织成的,还浸了悬镜宗最好的灯油;蜡烛自然用的是石蜡,却是先碾成了细粉,一点大坷垃也得筛出去,再慢慢调溶晾藏制成的。

用如此精心制成的刑具,好处是鞭子蜡油上身,只不过泛起红晕片刻,转瞬便逝而不见。然则妙真还是痛的,每每挨到都要惊呼一声。继而想到什么情节,她又咯咯笑了。

此时的妙真已不再青春年纪,眼角都起了细细的纹路。但素面秀目下,使她更有了一番别样风韵。

人们看到的是,妙真原来没有耷拉、发皱、干瘪或臃肿,身体的肌肤还如婴儿一般――血管像隐在雪中的青蛇。她的头发散开了才让人知道原来这么长,足足到了膝盖窝里,每次随风飘散,总得带起阵阵异香。

我们知道,这些表相肯定需要打理,得花去妙真不少功夫,所以这才是妙学馆没有更多创举的根本原因。而这些打理,现在能起的作用是,随着她一惊一笑,悬镜台观刑众人也如随碧浪泛舟,心神激荡,只觉得一阵阵口干舌燥。

在观刑众人中,有不少与妙真交从甚密的亲戚们。不少妙学馆徒避过风头,觉得无事了也赶来此间。但此时,却很难从众人中分认出来。

有的扮作了垂暮老叟,老到眼都睁不开,只剩得一条细缝;有的干脆持幡闭眼,成了盲人卦师;更有索性绑上水袋,涂脂擦粉,化身娇娆的……

他们心思并不全在观刑,亲戚默默盘算担忧生意上的那些份子,馆徒则常常灵光一闪,得佳对妙句,证出又一律理。

精妙装扮也瞒不过的是那些贩夫走卒,他要说:“瞎子,你看清了,茶叶蛋两个,水一壶,找你余钱四文。”

还有就是他们自己的娘婆。山上慢慢来了妇人找自家男人的,有的把男人撵得满山乱跑,有的则被男人揍得鼻青脸肿。有的只是叨叨唠唠:“煮好午饭了……娃儿功课还不会呢……下午要去舅爷家一趟……”男人回:“再过一柱香,看完这段。”于是一道看。

人是越来越多了。

有山阳侠士赵无忌,冲冠一怒,蒙面负剑,纵马而来。誓要劫出妙真,直等他到得天断山下,瞧见北边也来了这么一位,打扮也与他差不多。仔细辨认下原来也是熟识,只好扯了蒙面打招呼。

“张兄,别来无恙?”

“赵兄啊,别来无羔别来无羔。吃了没?”

“吃过早饭,晌午饭还没有。”

两人携手上山,到悬镜台上又汇合了几位,竟是一般划算图谋,便细细商讨起来。

此时又不断有人加入,设计的第五套方案已经到了飞砂走石扰乱守卫视线,第九套方案更是已冲到山下。但商讨期间诸位侠客争议不歇,难免伤了脸皮,让一腔赤诚的赵无忌更是怪异地生出对妙真的酸劲怨意来。

人越来越多,人心却渐渐懒了,后来人便散了。

妙真绑到悬镜台第七日,常刑已经停了,换成诸多活动来。如众人要是愿亲手上前鞭苔一下,只须缴纹银一两。想到妙真身上题诗做画也行,这个算法复杂一些,是一寸一日一金。

四位行刑手,现在更多变成了看护。几日下来,妙真也跟他们熟络了。妙真一会说:“游哥哥,你伞撑歪了,日头换边了发觉没。”一会儿说:“许哥,你再帮我捋捋头发,吹得遮住眼了。”一会儿又是:“烦请哥哥再扇快些,这鬼天脱光了还这么热。”

游刑头这么被唤得心底有点小不乐意,具体情由是别看他面色黝黑恶纹入角岁数显大,实则三十不到,倒比妙真还要年轻些。妙真又嚷道:“哎呀!要便便!劳烦众位哥哥了。”

不乐意归不乐意,不碍着他领着三人殷勤侍候,这也有三个由头:一则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二则被妙真那装神弄鬼的脾性勾出些倾慕来;三就是妙真倒也藏得数处隐蔽宝地,招呼好些就慢慢告于他们。

妙真说,此下诸般倒也好过,就是来前便让她斋戒了几日,这些天也只进些清食蔬果,口都淡出鸟来。要是哥哥们能弄些果酒肉食来,就更好了,定要再相赠大礼。

游刑头正色道,哪怕是松下手松下脚活动活动都行,这个酒肉得了上头交待,万万使不得。“好叫妙仙子晓得,本已极不容易,若是吃这等秽物坏了肚子,禁不住了于自己也不好看呐!”

妙真一盘算,也做罢了。倒又勾出旁边一直守着的玉意师太的泪来,“好囡囡,怎么就叫你受这些苦……”

妙真不耐烦对她说:“就你天天围着我叨叨叨又哭泣泣的,徒惹得我心烦。我说好妈妈,你一把年纪的就不用歇歇么?让我也图个清净。”

听得两人扯皮,不像道门女仙,倒似楼里的鸨母和女伎,一众在旁的小道姑都咧嘴笑了,玉意师太自去抽她们的嘴皮子。妙真又笑呵呵转向身旁几个提笔围着发愣的人,宽慰道:“几位郎君,这么苦恼做甚?又不是三皇五帝遗址,便是写下‘到此一游’也是极好的。”

悬镜台左边,并排跪了一老道一儒生。他俩端坐于踝上,两掌平摊并放于颏下,头身则别扭地向前伸着。

悬镜台正是拥挤时分,便有人嫌他俩占地方:“两厮好没道理,给我挪开点!”

正要推搡,旁边又有人劝道:“别费劲了,今儿倒好,他俩以为自己是两头大鹅!昨天更占地,背两口锅趴地上扮王八呢。”

老道听了,愤怒地“嘎嘎”了两声,立马有藏着的数人冲过来,把闲唠的两位打翻锁走了。

那儒生见此情状,也悠然地“嘎”了一声,站起身活动一番,这才讲了人活。

儒生心悦诚服叹道:“还是没有这份静谧心境,难尝尽宗主七十二般变化妙处了。”

道士捻着长须,殊为得意地说:“无妨无妨,已是甚好。”

儒生心想:本想领兵屠你全宗,没想到是个只会跳梁丑技的老神经。如此留下你用处倒大过弊处了。

道士心想:本当祭剑斩你项上人头,原来是个随便能忽悠得满地爬的糊涂蛋。如此先搁着你头颅,再把玩一番。

儒生淡淡望着妙真被绑处,对道士说:此间已无新趣,便收场了如何?

道士笑着回应道:甚好,正是贫道心思。

――·――·――

朝堂上道士儒生端坐,下面一群人提议不断。妙真的罪名早已拟好十二大款三十六细条,现在主要是刑罚问题。

囚禁流徙是行不通的,那样想都不想又得生出不少龌龊事来,为堂上君子所不齿,只得是处死。

众人提议也无非是刀砍火烧、鸩酒白绫,而台上两位只是面沉似水、不动声色。马上有人领会道说:如今绑着刚刚好,再遣良匠来一刀一刀碎碎割了。又有人说还是架起大油锅,慢慢烧滚,便叫妙真如沐浴一般惬意,实则如温水煮青蛙。一个将军吼道,真受不了这些磨磨叽叽的手段。依他看竖一朝天棍,下头进去,上头出来,凉嗖嗖真自在。

哪儒道二人听了,突然都心生不忍来。想到妙真活着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么?两人相互打量半刻,可惜硬没猜出对方的心思来。

这时下面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小个――厚嘴唇、朝天鼻、肤色偏黑,却衬得眼晴愈发黑闪灵动。他说:哦!尊敬的陛下,万能的道主呀!吾有的话可以说出来。

这些话听起来颇不自然。大家顺声看去,此人却都认得,正是黑哨。

这黑哨是三年前来到京城的,说原本是西南方灭罗国的王子,被堂叔夺了地盘,只得孤身前来求圣朝发兵相援,帮忙登位的。

黑哨说他才是灭罗国嫡传的王子,本名叫拉稀里·胡波·哲莫木赢央……

皇帝连忙打断他那结结巴巴的官话,对他说:不能你一个人跑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喊发兵便去打打杀杀吧。

据皇帝了解,这灭罗国虽说归附已久,但有好长一段时间无甚来往。一方面他听到偏远小国也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挺满意好奇,另一方面听说此灭罗国宽不过一府之地,却林密山多,到处是让人被吸一口就打摆子的咬虫。自己天下初定忙不过来,断断不会为了看热闹去管别人的家务破事。

黑哨却听话地为皇上证明起身份来,他跳起一种只动上半身的舞,又吹起清悠不绝的口哨。说这是他们正宗的王室技艺,平民绝对不会。

那哨音让皇帝新奇喜爱不已,便好心劝他慰说:别想着回去睡那些蛮婆妃子了,我给你到教坊司拨两个。也别想着再去睡那些木头寨子了,我赏你处好宅子。

于是皇帝赐他名为黑哨,封了个清哨司徒,让他就此在京城里安置下来。大多时候黑哨在朝堂上只是发愣充数而以。

各位大臣哪能不晓得皇帝封这司徒作不得数,只管欺他个矮又留头奇异的短发,见面便喜欢又摸又敲他的脑袋。当然也有不少同僚跟着皇帝喜好,请他回家去,在宴席上表演吹哨,再赏他些酒食钱财。

每次喝到酒酣之时,那些老姨婆都会拼命地为他呐喊:躁起来吧!黑哨!

黑哨便会除了上身衣衫亮出黑皮,一面吹着哨子,一面疯狂地扭起来!

黑哨这时站出来建言,很轻易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暂停了争议。

黑哨结结巴巴地说,他从小便向往圣朝的文化,这三年更得良机虚心学习种种风情。在众多门类的死刑里面,他最喜欢两个,此时用在妙真身上应是很应景,很适当的。

一个是“注刑”,往犯人头顶钻一个小孔,将水银慢慢倾倒进去,犯人一会儿便会刺痛而亡,这样还可以得肉身多年不坏。更是记载有人受不了巨痛,会整个血糊糊从头顶那个小孔钻出来,那便更得了一具上好的皮囊了。

另一个是“裱刑”,这个只要用薄薄一张筋纸,上面浅浅涂一层糊浆,搁于犯人脸上便可。那时受刑人不呼吸便罢,越是呼吸,筋纸便粘得越紧,最后总是活活窒息了。一种死法,却比绞刑好太多――不会吐个大舌头,体面优雅。

听着这些,皇帝和道宗也是微微点头。众位友善同僚却觉着头皮发麻、呼吸困难,平时拍惯黑哨的手都不由抖起来。

黑哨又讲,其实他们灭罗国还有种更好的刑罚,这个有点类似他听过的“笑刑”。

在灭罗国,生长有一种稀罕的槺檬树,会分泌玛瑙一样浓郁明亮的树脂。又伴生一种叫幽蛭的小虫,只爱这脂汁的香甜。而幽蛭进食,靠得是它吸管一样的针嘴。

具体刑罚是,女人要是不听话,便把槺檬树脂涂在她颈部、腋下、腰间、脚底,放上一群幽蛭去吸吮。这样女人就会奇痒无比,忍不住乐呵,又因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是干笑而已。这个看似有趣,不注意分寸便也成了死刑,还没有女人能撑得过一天的,笑着笑着便笑岔气了。

黑哨说,要是皇上借他五千精兵,只是去边地摆摆阵势,他便能回灭罗把树脂、虫子,最擅此刑的巫师,通通带过来。

听到这里众人才回过味来,原来这家伙,一直还想着他的蛮婆子、山寨子。

可是,让一个人哭着来,笑着走,不才是最完美的解脱么?

妙真在悬镜台上受“笑刑”的情形是:早上还没正式施刑的时候,她便忍不住银铃般笑起来。可到了午后那笑声已经听起来像哭了,临近晚间,她便红了眼、哑着嗓子喊一些胡话。

什么十四岁被祸害都是轻的,死牛鼻子八岁的都不放过;什么不受待见的一个儿子,连吃带拿,白睡白占便宜都是三年……

这些话含含糊糊,让人们非常期待再清楚一些秘辛,竖起了耳朵。妙真却迎来了她最后的清明时分,她最后喊了一首诗:

情款未从囚口出,炙浆不使吏肠宽。

红颜易求无价宝,薄命难得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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