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诗酒迟缓地眨眨眼睛。

弄琴散人……是傅箫的妹妹？

诗礼传家的傅家小姐……居然是《狐香》的作者？

她愣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慢吞吞憋出一句：“我的天……”惊讶过后，陆诗酒一时间觉得桃儿递到她手里的这本《狐香》看起来都与往常不同了，弄得她拿也不是捧也不是，别扭得紧。

这是傅箫的妹妹的书。

原本远在天边的想象中的弄琴散人好像立时便离她近了许多，陆诗酒看看傅箫，忍不住暗自想象他的妹妹该是个什么模样的姑娘。嗯……兄妹两个的眉眼总是该有些相像的吧？说不定连性子也很像呢？

她不由叹道：“你们傅家是不是风水特别好，专门出才子才女啊？我原先一直以为弄琴散人总该有些年岁，竟是半点没料到她竟比你还要小。……唔，你妹妹今年多大呀？”

傅箫想了想：“再过一年便要及笄了，大概是要比你小上一点？”

这么年轻！陆诗酒只有咋舌，半晌又挤出一句：“我的天……”

傅箫失笑：“她小姑娘家胡乱写些东西罢了，值得你这么吃惊？”

陆诗酒也知道自己有点过于激动，她缓了口气，笑起来：“我就是有点意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狐香》。”

傅箫：“那我下回写信回去的时候，一定得告诉她，有个大美人特别喜欢她的话本子，她得继续好好写才是。”他明面上在说写信的事情，却非要在里面加上一句“大美人”。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容貌的，陆诗酒闻言便笑：

“写信就说写信，你可别变着法夸我好看，我这人傻，听到什么假话都是要当真的。”

傅箫正色：“我没有骗你。”

陆诗酒一怔，就听见傅箫道：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再没有谁比你更美了。”

陆诗酒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醉了，不自觉便面红耳赤起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甜言蜜语她可见得多了，怎么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乱了阵脚。但是她更清楚，心里的悸动是骗不了人的。

就算都是谎话，但是只要是傅箫亲口说出来，只怕她也是愿意听的。

完了，陆诗酒，你没救了。她这样想着，心里压抑不住的忐忑和喜悦一并升腾起来，烧得她面红耳赤，最终只得含羞带怯低下头去。

她头一次觉得身边的桃儿梨儿那么碍眼。

我就想和傅箫待着，旁的人一个都没有。

她是这么想的，然后果然也这么做了：

“你们俩自去逛逛，别跟着我了。”她跟桃儿梨儿讲，“我……我想同傅公子单独待一会儿。”

桃儿梨儿起初自然是不肯依她的。陆诗酒虽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身边要跟着成群的仆婢伺候着，但是毕竟身份特殊，总不好离了人。梨儿忍不住道：“这山上人来人往的，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把你磕了碰了怎么办？若是教姑姑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和桃儿。”

陆诗酒：“你不说我不说，胭脂姑姑怎么能知道？”

梨儿小声嘟囔：“那你得保证不能出事啊。这要是有个万一，我和桃儿几条命够赔的？”

桃儿站在一旁打量着陆诗酒的神情，见她已微蹙起眉似是不耐烦，便伸手轻轻推推梨儿。梨儿一愣：“怎么？”桃儿压低声音道：“姑娘好不容易和傅公子出来一趟，你也别太扫人家兴。不如我们就远远缀在后头，有什么事情，姑娘喊一声我们就能听见，也就是了。”

“那王爷吩咐了……”

“王爷哪次不是依着姑娘的？一个庙会而已，且由着姑娘去吧。”

梨儿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桃儿扯一扯她袖子，她也只好不甘不愿地作罢。两人看着傅箫与陆诗酒并肩沿着山路向前走去，直至与他们离得远了，才跟在这一对璧人后面，也向着山上庙宇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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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山门，便见庙前搭着一座高高的戏台，戴着面具的戏子在上面翻跟头打把势，戏台下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再往后面，看得见殿里面供奉着的大肚弥勒，山风拂过，烟雾便飘飘荡荡盘旋而上，隐隐有巍峨之势。来往都是秉着线香举家前来的香客，扶老携幼的，虽然有些吵闹，却仍旧秩序井然。陆诗酒很少见到这般情景，不禁觉得有趣：

“这么多人。”

“毕竟是庙会，总归要比平时热闹很多的。”傅箫说，“我一直比较中意这边的烟火气，城东的法华寺虽然庄重，却总觉得缺了些人情味。”

法华寺……

雍王就是在法华寺捡到自己的。

傅箫无意间提起的法华寺，却让陆诗酒忍不住心里一颤。见傅箫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她定下神，问：“你常去这些寺庙？”话一出口她便“哦”了一声，“是了，法华寺的住持湛空上人不但精通佛理，更是围棋圣手，风雅之士多是愿意去拜访他的。”

傅箫摸了摸鼻子，抬头看看天：“我与湛空上人着实不太熟。”

陆诗酒眨眨眼。

傅箫：“你肯定知道的吧，法华寺的素斋很有名的……”

“是是是，法华寺的香菇面筋特别鲜！”

“卷果是偏南方口味的，甜而不腻。”

“我更喜欢那个八宝炒糖菜……”

两个人对望半晌，皆笑起来。

陆诗酒眉眼弯弯：“什么风流才子，原来竟是个老饕。”

傅箫抬手点点她：“京城第一美人原来也是饕口馋舌的，就还是不要来说我了吧。”

陆诗酒忍不住“噗”了一声：“好吧，我们彼此彼此，就不要互相嫌弃了。”她转头看看后面的层层殿宇，很放松地舒出口气：“既然已经到这里来了，那你要不要去上柱香？听说城隍庙还蛮灵的。”

傅箫笑着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的视线越过陆诗酒，去看后面被香火缭绕着的佛像，“不过你要是想去拜一拜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陆诗酒笑道：“我生活也算顺遂，便是去拜，又哪里知道要求些什么。”

傅箫转头看向别处，有些别扭地道：“也可以……求个姻缘什么的。”

求姻缘？

两人虽然见了几次面，却并不是特别熟稔，傅箫这话未免显得有些轻佻。陆诗酒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自觉便看向傅箫，就见他正极其不自在地把手背到身后去。这本来是极为倜傥的动作，陆诗酒却硬是看从中出了几分傅箫努力想要隐藏住的忐忑。

她是在倚红楼里长大的，见过太多故作深情的露水情缘了。那些男男女女嘴里说着相思情话，陆诗酒却总看得出那些看似缠绵不舍的交谈中深深的淡漠。那些虚与委蛇的人们，他们的眼里没有情。

但是傅箫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有点炽烈，却不灼人，是很温暖的感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陆诗酒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不跟着变软。

她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她想也许傅箫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这等轻浮之语，她原本也不必放在心上；又想着以他这等才俊，便是多了一段风流韵事，也与他的名声无损；但是她心里面实在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傅箫也有可能是真的……有那么点喜欢自己的？

那边厢傅箫正在努力挽救这场略显尴尬的对话：“听说这里许多姑娘都是为求这个而来的……”

他话未讲完，却忽然看见陆诗酒向着自己伸出了手，不由整个人都怔住了。

少女把略微冰凉的柔荑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待两手相扣后，用纤细的指尖在他的掌上轻轻划过。这种细腻平滑的触感是傅箫此前从未感受过的，一下一下，仿佛小猫卧在他的心上，懒懒伸过懒腰后伸出的幼嫩的爪，像是在挑逗，却又有着极为纯真的可爱姿态。

傅箫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更是从来没想过产生这样的波动只是因为被姑娘握住了手。他想了想，不由失笑：也许被姑娘握住手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眼前这个姑娘是他顶顶喜欢的姑娘，这当然是不一样的。

他本能地先握紧了陆诗酒的手，微微低下头看着她，面上是强撑着的镇静：“怎么？”

他看见身前的姑娘用另一只手悄悄把幂篱掀起来那么一点点，眉间拢着淡淡的忧思：“我以往总听见别人教我，说姑娘家一定要矜持些，可是我忍不住……傅公子，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她轻声道，“我是倚红楼的人，身份低微，身世又不清白，原本也没期盼过哪天会有好姻缘砸到我头上来。可是我得承认，我对公子你是有那么点心思的。”

她深吸一口气，睫羽轻轻颤动起来：“我知道我自个儿是个怎么样不堪的身份，也知道有许多人想要与我交好，不过是一时贪图新鲜，所以我……我什么都不求。但是这句话我是一定要问的：你这么待我，究竟是不是……只不过是一时知慕少艾罢了？”

她的表情平静极了，可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傅箫分明听见她声线的颤抖。

她在害怕。也许她是不怕逢场作戏的，但是她怕自己兴冲冲交付了真心，又眼睁睁看见人把她的真心踩碎在地上。

傅箫看着她，目光温柔又坚定：“朱颜虽美，却也经不起蹉跎。陆姑娘，我非是贪恋你这一时的韶华……”

“我是真的倾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