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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第五回 争教人、怎不思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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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雨溪正在生死关头,当下游箬与齐红粉便要催功相救。突然齐红粉猛地停了动作,叫道:“游哥,使不得。我们身上……已被赫连……”游箬猛省,赶紧停了下来,却看着顾雨溪,他全身颤抖,牙齿已将被褥咬得破碎不堪,双手紧紧抠着自己的腿,几乎要在腿上剜出手指粗的洞来。游箬知道,他们只停得片刻,顾雨溪便又往生死线上迈了几步。他救徒心切,心念电转,突然叫道:“有了!”

路永澈见三哥生死悬于一线,恨不能以身相替,本来见两位师父欲出手相救,心下欢喜,却没料到他们又停住,啰嗦不停。此时听游箬说道“有了!”他急忙大叫道:“太好了,快、快!”

游箬看了一眼路永澈,又看了看其他弟兄,虽然每人脸上都露出关切焦急的神色,却以路永澈为最。他递了个眼神向齐红粉询问,齐红粉默默地点了点头,转向路永澈道:“永澈,要救你三哥,靠我和你大师伯两人是不成的,得要你帮忙。”

路永澈道:“便要我将这条命给了三哥,永澈也不吝啬!”他为人素来慷慨侠义,又是敢做敢当的人,总觉得三哥是因他之错而导致如此,因此说得没半分犹豫。

齐红粉点一点头道:“好,便要你这句话。我和你大师伯的内力都含有毒气,若此时助他散功,毒气便要全留在他体内,那雨溪即便活转,也是废人。因此,要你替你三哥散功,我和你大师伯使力催动,这样毒气和你三哥的内力便会留在你的体内。这招凶险至极,一个不留神,你便也可能丧命,因此你若要救你三哥,须有觉悟。”

路永澈眉头不皱,眼神笃定,一字一句道:“若救得三哥,永澈再所不辞。”

齐红粉笑道:“好徒儿,为师父我挣了好大的面子。”当下刻不容缓,立即命路永澈除去外衫,躺上碧珏玺去,抱紧顾雨溪,将手足胸口紧紧相贴,手足各处大穴紧紧相对。游箬与齐红粉站在二人背后,双掌贴紧他们的背心,一催一吸,慢慢将顾雨溪混乱的真气散入路永澈体内。

若是寻常人士,这等功夫并不费时。然而顾雨溪经脉脆弱,游箬齐红粉为防他经脉尽断变成废人,十分谨慎小心,一丝一缕真气都仔细拿捏斟酌。而顾雨溪虽然修习内力时间并不算长,却悟性极强,又起了争胜之心,片刻间内力爆涨,经脉几乎不能容纳,因此疏导起来更加苦难。然而这么慢慢着来,却比重手震毙敌手更加困难,不到片刻,游箬齐红粉头上便双双冒起了蒸气,更苦了路永澈,这三人身上的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令他苦不堪言不说,游箬与齐红粉内力中的毒性更是慢慢地渗入他的腠理肌肉。游箬道:“莫怕,等此处完结,我们再教你散毒的法门。”齐红粉也道:“正是。永澈,你按我所教习的法门,将进入你体内的真气导入经脉,缓缓运行,切不可急躁。”路永澈应道:“是。”慢慢默念心诀行功,那毒气也跟随内力,渐渐渗入他经脉之中。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顾雨溪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好大一口淤血。游箬与齐红粉都舒了一口气,道:“雨溪的命,暂时算救回来了。”众人都一阵欢呼。齐红粉道:“这事焦躁不得。明日此时,我们再来助他散功。永澈,只得你辛苦一些,片刻不能离开雨溪身边,最好穴道也与他相连,万一再察觉有什么变故,便及时呼叫。”

路永澈道:“我理会得。”

这样一连三日,路永澈片刻不离顾雨溪身边,总算见他脸色不再惨白如纸,身上也不再忽冷忽热,心下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他时刻紧贴着顾雨溪的身子,不敢有片刻松怠,此时终于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松开他,只握紧了顾雨溪的手,靠着他沉沉睡去。

睡着睡着,他微觉脸上一阵轻盈麻痒,第一个反应便是“莫不是三哥出事了”,唰地睁大了眼,却正对上一双如水的瞳眸,深深浅浅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路永澈一愣,仿佛还在半梦半醒间,讷讷地道:“……三哥?……”看眼前那双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却是那长长的眼睫扫过他的脸,因此擦出些微麻痒的感觉。

路永澈突地清醒过来,大喜叫道:“三哥!你……你终于醒了?”顾雨溪笑道:“小声些。莫吵醒了大伙。我这些日子麻烦你们了,若再在这大半夜吵醒你们,可真过意不去。你也睡罢,我守着你。”路永澈摇头笑道:“我不睡。我开心的睡不着了。”说着两道眼泪却从眼角滑落下来。

顾雨溪笑道:“傻老五,三哥没什么事了,哭什么。”抬手想替他拭去泪痕,却觉得一阵酸麻,原来竟是和路永澈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血脉不畅,僵硬万分。顾雨溪心上一暖,路永澈心下一窘,两人都面上一红,咯咯笑起来。

“三哥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师父师伯说明日再替你散一次功,便大好了。三哥定饿了罢?”路永澈说着从柜上取了几样糕饼给顾雨溪吃。现下顾雨溪醒转,他便不用时刻紧贴着他的穴道,当下松散开来,活淤僵直的肌肉。

顾雨溪满脸歉色,道:“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却害得你陪我受苦。”路永澈道:“是我非要和三哥比赛,才致如此的。”顾雨溪摇头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唉,日后没了武功也就罢了,若成了废人,我可真不知该怎处了,那活着也了无趣味。”路永澈闻言心中一紧,暗道师父们也说不能保准三哥会不会成为废人,但此刻怎能让他徒增担心,当下笃然道:“三哥,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若有兴致,便讲书给我听;若没有兴致,我便演武给你看,准不教你了无趣味。”顾雨溪看着路永澈一本正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澈儿,你待我好,三哥记得的。”当下抱紧了他,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你累了,睡罢。”

路永澈也真是累得慌了,迷迷糊糊便要睡去,一面却还担心着顾雨溪,喃喃地道:“……三哥,爹娘的事,你莫想不开。……不是你一个,我们大家……大哥、二哥……八弟,九弟,都一样的。不是你一个。有什么坎儿,澈儿背你过去……”顾雨溪被他说得双眼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再看时,他已蜷在自己怀里,酣然睡去。

这一番折腾,直过了月余才算了结。顾雨溪渐能下地行走,然而不仅经脉更加脆弱,体质也较先前大为不如,每逢阴雨天气,浑身更是酸痛难当。路永澈按照师父教习的法门散去余毒,需要独自行功,不能与其他人相见。顾雨溪站在山顶的贮水池边,看那水中倒映着那憔悴不堪的人影,凌乱的头发,深陷的双眼,右手支着一根长木,身子开始长了,先前的衣服明显小了些,露出干瘪细瘦的手脚关节,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潇洒俊美的绝世风姿。他往路永澈闭门行功的房间望了望,陡然心中一阵酸楚羞愧,自己也说不上是何缘故,但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凄惨的模样。他渐渐少言寡语起来,平日里山顶上众兄弟们练武声吵闹,他也不爱去听。因而反倒常往那山岭里走去,在松风泉响之间寻片刻安宁。渐渐的,他在山间走的越远,常常月余才回山顶一次,取些换洗衣服,闲散书本,问了师父师叔安好,便又继续在山间游荡去了。游箬齐红粉心道他此生注定不能习武,天天见弟兄们习武自然难过,再加上心下歉疚,因此也不加阻拦。弟兄们也都不劝他,只随他去。开始时大家还暗暗担心,魏青鸾还常常借去山间习武之名,时给他捎去些吃食,后来见他身子渐好,捕鸟擒兔也别有手段,知是不需多虑;又见他不愿与人相谈,也不再去烦他。路永澈毒祛之后,听闻三哥在山林间游走,不愿见人,便也不寻他,只是习武修文,都更加勤奋了。

转眼间夏去冬来,几番寒暑。路永澈已长成堂堂少年,凛冽山风将他脸上稚嫩的神色渐渐削尽。此时的他,已非昔日可比。那颀长的身子在阳光下划出俊朗的线条,肩背也显得宽阔起来。

他提了剑,正打算走出隘口,去山中修习。这些日子来他们的武功均大有长进,师父们也不再直接动手与他们拆解,而是告知心法,教习招式,随后便让他们自己参习去,每隔一季才考较他们的修习成果,若不满意,便要教他们从头来过,若满意了,便再教习下一套功夫。路永澈此时修为已达一定境界,进境缓而稳定,难有突破,也是常事。然而他自己却时时苦恼,总觉得最近长进颇慢,因此加紧参习。

“五哥,又去山里?”

路永澈抬头看时,正是老六解鼎勋,他正扛着剑,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路永澈点一点头,便听解鼎勋道:“没几日便要到师父考较我们的日子了,五哥在山里别误了时候。”又道,“这次我要第一个和五哥过招,五哥千万别让我。”

路永澈笑道:“你还那么争强。我哪里敢让你?让了半招,我便输定了。”解鼎勋道:“五哥武功是我们兄弟中最好的,却还自谦。”路永澈正色道:“什么最好的,莫胡说。你大哥二哥的功夫都各有所长,却轮不到我。”他又记起最近师父教习的功夫自己尚未掌握,不免心下焦躁,道:“你也加紧用功。”双脚飞踏,片刻间便转出了隘口,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解鼎勋在他身后看着,心道二哥虽然招式精妙,然而内力不济,大哥基础扎实,然而招式过朴,若说内外兼修,均衡并进,却是没人及得上五哥。他自语笑道:“我总得加紧,在季考上胜了他们才好。”

路永澈在山间小径上默默走着,一时比划招式,一时暗念口诀,却总是觉得还差些什么,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阻在面前,无法参破,心中好生难过,却又无可奈何。他这数年间潜心武学,于其他事物一概视而不见,因此即便眼前春华烂漫,山间雾霭轻灵,他也恍若未见,口中喃喃有词,手上不断推敲比划。

半晌,只觉得头疼欲裂,无计可施。路永澈无法,心下烦闷,于是将自己所习的武功一招一式演练出来,从基础的“三十一手长剑”、“迎客剑法”到“卷瀑重剑”、“舞叶灵剑”,再到晦涩难明的“杨花白蘋剑”、“薄暮空潭剑”,反反复复全使出来。登时山上白光耀目,乱叶纷飞,土坷滚散,只见那一人一剑,或疾或徐,或吸或吐,收放自如。

待全数演完,路永澈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仍不满意,暗想这杨花白蘋剑和薄暮空潭剑不过乃是中上的剑法,这都学不尽美,师父若传更高深的剑法,又怎能习得?他又隐约记起当年叶重予与颜宏赡比拼之时,使的那套“雪妖剑阵”,当真鬼魅妖娆,妙不可言,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到那一境地了。

他心下苦恼,将“杨花白蘋剑”的起手势“杨花陌上”慢慢使来,意欲详加揣摩。却突然听得有人吟道:“陌上杨花正纷纷,扑衣笑煞懒慵人。”他当下一愣,只觉着声音清亮泠人,更没想这声音出自何处,低头看时,身上果然沾上了几片杨花落瓣,却听那声音续道:“并非四季常来客,不省飘摇错此春。”路永澈心下一动,便听着这诗句,将“杨花陌上”又使了一遍。使动时带了三分空灵,七分不羁,不按那招数的定式,却仍是那招数的神髓,剑上的劲道虚虚实实,讲究粘诀,果然一使之下,流畅潇洒,那剑势自上起,横散下来,本意是攻敌手胸腹,路永澈此时使出,但听得喀拉一声,眼前一棵大树上划出寸许长的口子,然而这拦在树前的众多细小枝丫均无半点损伤。路永澈大喜,知道自己这一招总算是用对了。

那吟诵之声却不管他是用对了还是用错了,只管续道:“留作掌中轻盈态,恰似镜里斑驳痕。飞燕有情风难唤,杨妃传信字太真。”路永澈虽然不明诗词深意,然而听那吟哦之人声调宛转,词藻情深,也自有一番感触。当下猛省:“是了,我不妨按这首诗,将杨花白蘋剑使出来。”当下闭起双眼,一招一式,按那诗中情境,随意而出。

那吟哦之声越来越快,路永澈的招式也越使越快,越来越随心所欲。只听得“千年已逝消聚散,万里轻颺念痴嗔。”手中长剑将“凤袍粉痕”“落华春去”“犹记多情”三招使得接连不断,曼妙潇洒。待到“甘受世人调笑令,何妨胭脂点绛唇。”他已将“云歌柳舞”“偎花识面”“对月论心”等七招轻易使出,连接得天衣无缝。而“寻遍江山意气尽,重岭深深葬我身。生是杨花泪不洒,死化白蘋恨无根。”这几句时,剑招淋漓凄婉,一口气使尽十余下杀招,便仿佛困兽犹斗,人之将死,观者怵目。只听那声音悠悠长叹,慢慢将最后几句念来:“且叹此生归此土,再借相思寄香魂。莫道寂寞开无主,辕轮一碾断红尘!”路永澈只觉得手中剑不能停,直一招“杨花落尽”将凄怆重生之情舞得极致,这才堪堪收住,当下又惊又喜,环顾四周,并没有太多树木倒下,然而伸手轻轻一推,便听哑哑声响,树木接二连三地横倒下去。

路永澈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这一套“杨花白蘋剑”已使得有七成火候,突然记起刚刚出声吟哦之人,心道我能悟到这一层,多亏此位高人相助,当下立定身子,抱拳深深一揖道:“晚辈路永澈,多谢前辈高人指点。前辈若不嫌弃,恳请一见。”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山岭中“哈哈”一声轻笑,前边不远处便是瀑布,水声汤汤,却也没将这笑声遮去。

旁人听来,那笑声也不过寻常,但却仿佛拨动了路永澈脑海中记忆的琴弦,令他飞奔转过山坳,脚下匆忙,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不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定是我想错了。”一面想,一面却奔得更加快了。转过山间小径,到得瀑布下边,正是当初自己和三哥前来取水的深潭旁。他仰头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从瀑旁突兀伸出,一名白衣少年正手捧书卷端坐其上,水雾蒙蒙,凉风潇潇,描摹得他眉目如黛,颈颊胜雪,貌称倾国,衣带天香,直看得路永澈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那少年站起身来,阖了书笑道:“澈儿,发什么呆。”瀑布的水雾在他们之间做了一道雾珠的帘栊,一切真真假假不太明晰。

路永澈揉了揉眼睛,觉得似乎有水汽浸到眼里。他叫道:“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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