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茶肆摆放着七八张矮脚桌子。

商人们是不会在这种路边的茶棚落脚的，只是一群天南地北往返的豪侠或者走镖的镖师们偶有歇憩饮茶，要是碰到有眼缘的就会凑到一块多要些酒水，再叫店家切四五斤熟牛肉便开始谈天说地。

“听说了么，那号称天罗地网铜墙铁瓦的天牢三天前被人破了。”一个刀疤脸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向同桌的人讲。要论对天牢周边跟备战一样似的陈兵程度的了解，除了那些守军就是他们这些混江湖的真真假假的侠客了，大破天牢这样听起来就热血的事情自然是极好的谈资。

在东土江湖客们的认知里，若没本事摸到过天牢在外围大喊个几声让人听到再广为流传，日后比武时候都不好意思跟人报自己的名号的。不过他自然是没去喊过的，毕竟摸过去大喊几声不难，喊过还能活着跑出来的才叫本事。

刀疤脸汉子对面的人显然没他这么多避讳，放开了声音嚷嚷：“这么大的事情早都传到最北面的山河关那去了，说是当年苍龙骑王统领和一个老臣两个人越狱，死了好几千守军呢。”

隔壁桌子有人听到，哼了一声说到：“兄弟，你这消息太过时了。我听我那住京城的嫂嫂说是二人保护一个少年越狱的。还说那少年一手好俊的剑法，只拎着个木棍将赶过来的守军杀得七零八落。”

“去你妈的，拿着个木棍，你见过十几岁的先天高手啊？我还听说那个王铁壮，留下那个老臣殿后，独自逃跑呢。呸！为我辈所不齿，我看他那个名声来的也就是浪得虚名。要是早生几十年，我也能做个苍龙统领。”刀疤脸的汉子不屑的唾了一口。

隔了几张桌子的位置，有个老人看着是带后辈出门历练的样子。老人身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听着这些江湖人聊故事听的津津有味。领着他们那个老人开始也只是听着摇头，后来听到刀疤脸汉子呸出的那一声，眉头一拧，脚尖一点地面，一个横移翻到刀疤脸的身后，手中一柄环刀架在刀疤脸的脖子上张口就骂。

“就你这种下九流的泼皮混混也不撒泡尿照照，王统领何等样人物，也是你能随便羞辱的？”

刀疤脸汉子回头看到老人，认出这是东城宋家的当家宋天南，赶忙作揖告罪，就是那语气听着怎么也不像认错的样子。

宋天南清楚自己不该跟这种活的不清不楚的无赖置气，只是前几天听说天牢有人越狱的事，尤其是听到王统领重伤的消息，他找到几个老伙计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下，各家带着盘缠或者伤药假借带后辈历练的理由出了严查的京城，务求寻到逃跑的二人，安全护送小殿下逃出东土。

多日追寻不到心中焦躁，这泼皮又实在讨厌，一时冲动就动手了。

哎，现在的小辈包括身后的那个家族里的所谓骄楚都是这般，整日不学无术浑浑噩噩的交些狐朋狗友，总做着不切实际一步登天的美梦，这才三十几年啊，当年的血染的画卷，让他们讲来好像清清淡淡的谈资。不管怎么说，都是过的太安逸了。

倒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圣上，他们这些老人再如何不服，哪怕那场浩劫里半件大事没做。在这盛世里却少有做错的改革。从如今各个家族的公子纨绔乃至市井小民富足闲散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不过平心而论，当年的太子殿下若不出意外，如何也不会做的较他差了。

宋天南心想，无论如何，哪怕拼了老命，堵上家族的命运，也得护小殿下安全逃出东土。当年他得知太子殿下自杀怎么也不相信，虽然跟他没丝毫关系也让他悔恨了好久。现在只要能护住小殿下平平安安的，怎么说也算是对得起太子殿下了。

谢平安和王铁壮穿着粗布衣服戴着寻常的斗笠遮住面孔，正好就坐在茶棚最边上的桌子旁，全程看着这场闹剧默不出声。

这时候店家来收银子。王铁壮压低了帽檐，付过钱之后向谢平安肩膀拍了拍。谢平安一句话不说的起身，二人牵过马轻身跃到马上。

前面叫宋天南的老汉带来的那对年轻人里面的女孩刚好望过去一眼，眸子突然一亮，向同桌的男子说。

“哥，你看那个年轻游侠长的可真好看。”

谢平安压了下斗笠，一抖缰绳向北行去。

“哪个？”被叫哥哥的男子似乎是有心事，好一会儿才回话问到。

“哎呀，走啦走啦。”少女气的直跺脚。

再两日之后，谢平安和王铁壮在一个破庙里落脚躲雨，王铁壮在残破的佛像底下升起了火堆。

谢平安问王铁壮：“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老李还没来寻我们？”

王铁壮低着头不讲话。

谢平安又问：“老李不说他是玩阵法的祖宗么，他说他脱困马上就来追我们的。”

王铁壮朝他吼道：“够了，平安。那是桃山三十三天大阵。李修行能以一己之力强夺了阵眼，困住三十三个先天你当是没有代价的么？”

谢平安倔强的望着王铁壮。

“可是……”

“我说，够了！”

谢平安把手贴近火堆，还是觉得不够暖和，索性整个身子都挤到火堆旁，近到火都快烧到他的眉毛。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火堆将将熄灭。谢平安压抑着的变了调的声音在破庙里响起。

“这样啊，老李他是死了啊。”

……

…

不知道过去多久，谢平安从梦里惊醒。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桃山大阵，梦里有看不到边际的长枪铁甲，梦里他一次又一次的见到血，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梦里有老李嘻嘻哈哈问他。

“怎的，爷们儿，杀人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吧？”

梦里老李最后玩笑般同他讲。

“爷们儿你先走，顺带把那些兵士引走，待我破了阵溜走也轻巧些。”

梦里他没有走，但别人也看不到他，他看到老李那缺了的门牙，看着另一个自己施展方寸剑法驭着木棍护住周身，挑在兵阵薄弱的地方犁出了条道路，顷刻就跑出了视野。

老李面带欣慰自豪，捋了把头午刚修好的胡须，然后张着嘴向他闯出去的地方无声的笑。笑着笑着突然间喷出一口血，那主持桃山阵的三十三人也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齐齐倒下，只剩下李修行孤高的站在阵眼中，手抚胡须，闭眼仿若沉思，他爱作画，此刻鲜血为墨所浸染的画出自他手，这上好的血墨，他调了三年……

突然想起以前聊天时候老李说过。

“他桃山算个屁！镇派的桃山阵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李修行的阵法造诣天下第一，死的那天我可得要死出阵法大家的声势来让他桃山那几个老不死的好好瞧上那么一瞧。”

谢平安揉了揉眼睛，本打算继续躺下，王铁壮突然一掌掀翻火堆，掌风带着余力把烧着的柴火灰烬卷到破庙阴暗角落。再一掌抹平了生火的痕迹后左手食指顶在唇上对着谢平安做出了嘘声的手势。拉着他躲到残破佛像的后面。

过了约莫有小半柱香庙外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盖过雨声传了进来。谢平安带着一丝感叹回望了王铁壮一眼。这些天来完全靠着王铁壮恐怖的观察力，他们二人绕过了很多的搜捕。

随后听到破庙外传来一男一女焦急慌张的声音。

“爷爷，我们进庙躲躲吧。”

“是啊爷爷，你伤的太重了。我们先在庙里过一夜吧。”

一个虚弱的老人声音随后响起：“好，你们先把马栓到旁边的林子里。记得栓远点，但愿这大雨能把我们来时的马蹄印冲掉。”

谢平安听出是前两日茶棚的老人，听他受伤就想要冲出去帮忙。王铁壮一把拉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讲。

“就算那爷孙三人你信的过，但他们信不信你可不一定，等等吧。”

谢平安只好收回挪出去的脚，继续躲在佛像后面观望。

老人进庙之后张嘴就教训对面的年轻男女。

“安安，我早就跟你说过，外面不同家里。你这容貌不能让人见到。爷爷护不住你。”

“还有宋书平你……你怎么就跟那个不学无术的扯上关系了？还把你妹妹介绍给他。”

宋书平回答老人：“爷爷，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答应我要纳安安做正妃，等他日后当上太子我们就是太子妃的娘家人。现在倒好，被追杀。”

老人被气的浑身直颤抖，指着男子说：“先不说就那个够不够格当什么太子，你就为了你的一个等他日后，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牺牲你妹妹么？”

宋书平再回话说：“爷爷，你真是老糊涂了，我这是为了我妹妹好，为了家族好。你们这些天天张口闭口仁义道理的人不会懂的。”

“咳咳……咳咳咳。我杀了你这个不孝子孙！”老人气急反笑。

啪啪啪，啪啪啪。

庙外面适时的响起了一阵拍手的响声。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俊朗男子从外面走向破庙，身旁还有两个侍从为他打伞。长相俊朗的男子看到了庙门上新鲜的血污似有嫌弃的试探一样的用脚尖点了下又把脚收了回去。人就索性站在庙门口开口讲到。

“宋天南老爷子，明人不说暗话。把安安交给我，我保你宋家永世富贵。”

“还有便是要多谢书平兄沿路留下记号。让我搬来高手之后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省的安安姑娘再受奔波之苦，要是感了风寒可就不好了。”说完之后摆出副自觉温文尔雅的样子，冲宋书平拱了拱手的同时不忘向着安安一笑。

宋书平一脸迎合奉承的起身，快步走到来人身旁，只觉得从此之后一步登天，做出了宋家几十辈人没做到的功绩。可能是由于头放的太低，完全没看到来人见他走过来时眼里的玩味和他走到身旁时那人往一旁挪了挪的袖子。

一直没说过话的被叫做安安的少女站起了身，抽出腰上的短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撩人的潋水眸子上蒙了层水汽。声嘶力竭的喊：“你们放了我爷爷！”

这时候一直藏在佛像后面的谢平安忍不了了，征询的望了下王铁壮。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一步冲出拦在两伙人中间，弄的两方都是一愣。

“小兄弟，你是？”

“小子，你活腻了？”

“爷爷英雄救美你看不出来？”

“你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小时候你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拍我一个小你好几岁小屁孩儿的马屁你都忘了？那你那个父皇这些天对我喊打喊杀的你总该记得吧。”

“你是……重华！”止步庙外的男子惊呼出声。

“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这可是自投罗网，莫怪哥哥狠心。几位，动手吧，加官进爵的好机会！”说完就向身后一挥手，心里乐开了花，想着这次拿了头功一定能让父皇刮目相看。

谢平安从小就看他不舒服，这时候也不忘出言讥讽他。

“不会说成语你就别说，咱没事时候动动脑子，别说你身后这几个拿不下我，你觉得我可能是一个人？”

“王叔，上。”

王铁壮整个人仿佛忽然间出现，所有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高壮的国字脸汉子站在谢平安身前。

对方派出当先的几人瞳孔忽的一缩，在江湖跑的久了怎么也有些看人的本事，看的出眼前的人气势不弱，起码轻功是比他们几个都要好上许多。不过行走江湖嘛，又不是武功好就一定能横行的，不然怎么偏偏他们几人能得到青睐信任呢。

几人中带头的上前一步，低下头一拱手说到。

“这位朋友，我们是平城四……”

王铁壮只是伸手一个出枪，一个收枪两个动作，最靠前的四人喉咙上就多出了四个血洞直挺挺的倒下。

“我这个人吧，对袍泽以外的名字没什么兴趣。”王铁壮说完拿枪挑出了四人藏在袖子里已经上膛的机括。弩箭的头上闪着绿光，显然是淬了剧毒，王铁壮捡起弩箭向庙外树林射了两箭，听到两声惨叫后回头看向那个笑着问他：“你从哪儿找的这些下三滥的手下？”

一方剩下的几人恐惧的看着王铁壮。

“你……你是”

王铁壮提枪照例一刺一收，还颇有兴致的挑了下眉毛，再次冲着微笑：“替我跟你这几个手下说一声，他们不配叫出我的名字。”

那早就吓得瘫软在地上，抱着脑袋希望这是场梦，那些大师以前跟他说他们都是很厉害的武林名宿，怎么在这男子面前这么不中用，他一辈子锦衣玉食没受过丁点挫折却不代表他傻，在听到王铁壮的话后，瞬间抬起头大声嚷。

“替你向他们说一声……说一声，哈哈，我是……”

寒芒一闪，王铁壮从身上抽出个布条，仔细的擦着枪上的血迹。自己小声的嘟囔：“我知道你是什么狗屁啊，我怎么就不敢杀你了？”

谢平安全程看戏，这时候感觉到被人盯着，回头看过去，是那少女正盯着他看。

有点害羞的揉了揉鼻子，把瘫软在地上像条死狗样的宋书平拖了过来，咧着嘴说。

“你这人没带着脑子么？你妹妹要是送给皇帝估计能直接捐个太子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