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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改东宫·李承鄞视角》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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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坊门口传来一阵阵喧闹声,夹杂着王大娘又尖又利的声音,只叫人耳膜生疼。

“你想从我鸣玉坊带人走,没门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鸣玉坊的门被一群泼皮围住了,为首的是个圆润润的胖子,脸上留着八字胡,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说话时那八字胡还会跟着上下翻飞。这人我认识,名叫孙二,表面上是酒肆赌坊里放高利贷的,其实是我布下的内线。

这世上哪里最能打听出上京的八卦秘闻?

答案自然是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尤其是酒肆跟勾栏之地。有些人一旦喝多了酒,或是沾染了女人,五迷三道之时这嘴就没把门,消息得来也比普通的渠道要更加容易、真实。这就是我不喜欢搅和在这些地方的原因,我不爱喝酒也不沉迷女人,容易误事,我不能说的秘密太多,岂能被人知晓。

孙二手下的泼皮正紧紧地扣着悠娘的肩膀,悠娘挣扎着头发乱了,几簇发丝散了下来,耷拉在额前,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氤氲的雾气,正所谓梨花带雨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孙二上下打量着小枫,他那双鼠眼眨巴着,认了半响才认出小枫:“梁……梁公子……你……你穿着这样……哈哈哈哈……”

小枫毫不客气地一脚踏在板凳上,将裙角往腰间一掖,活脱脱一副女土匪做派,看得我连连皱眉,她抬高音量叫嚣:“孙二,你今日胆肥了?怎么着?是不是要打架?”

孙二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忙堆出狗腿的笑容:“哪里哪里,我怎么敢跟梁公子打架,我就是一来讨债的。梁公子,您也知道,这个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悠娘她一不是孤儿,二呢也不是寡妇,三又没病没灾的,您说她欠我的钱,该不该还?”

小枫听了皱皱眉,便要去问悠娘,而我趁她把脚从板凳上放下来时,顺手捋了一把她的裙角,生怕她这样豪放漏了春光。

小枫问:“悠娘,你怎么欠这泼皮钱了?”

悠娘性格温婉和顺,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哪里欠他的钱了!不过是我一同乡的小夫妻来上京做点小买卖,没想到他的娘子生了大病,请大夫吃药的花了不少钱,最后人没了要办丧事,实在是拿不出钱来这才问这孙二借了几十吊钱!孙二说我同乡没产没业,不肯借给他,他没办法这才求了我来作保,他现在回老家去了,这孙二就过来找我要钱,说是我欠的!”

小枫听得直翻白眼:“你这是什么同乡啊!赖账不还还要连累你一起倒霉!”

孙二见状,从袖子里掏出借据来:“梁公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孙二,悠娘要举目无亲、孤儿寡母,我也就算了,反正我们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的,多少积点阴德……正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我料想小枫听不懂这两句诗,不由地轻笑了一声。孙二环顾了下四周,装出一副跳脚的样子出来,喊道:“是哪个放屁!”

我挑了挑眉,也拔高音量喊道:“你说什么!”

小枫生怕我像对付醉鬼那样对付孙二,将这事闹得不可收拾,她赶紧拉住我,避免我冲上去再给孙二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拉得着急,手指勾住了我的小指,我顺势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我扫了孙二一眼。

孙二见我看他,他也满是挑衅地扫我一眼,好似真的是要发起冲突,他朝小枫拱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还钱,那我真得罪了。”

“她不过一个保人,你要讨债也得去找她的同乡。”我冷笑一声,又道:“《大律》疏义借贷中,明文解析,若借贷者死,抑或逃逸,抑或无力偿还,才可向保人追讨。”

“现下她同乡不就是跑了,难道不是逃逸?”

“谁说她同乡是跑了,她同乡是回家去了,你既然知道借债人的方向,不去向借债人追讨,反而来为难保人,是什么道理?”

“那她同乡去哪里了,我如何知道……”

我指了指悠娘,发问:“你同乡家住何方?”

悠娘本来被这群破皮的阵仗吓得快傻了,说话都不太利索了,结结巴巴的,“定州永河府青县小王庄……”

“行了,现在你知道人在哪了,就去找该找的人讨债,不要在这里闹事。”

王大娘见我出头,忙趁机插话进来:“我这姑娘说的是!你要讨债只管问该讨的人讨去!跟我鸣玉坊里的姑娘纠缠个什么劲!赶紧给我出去!快点出去!”

孙二被王大娘这么连哄带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门,砰地一声,王大娘把鸣玉坊的大门直接关了上。孙二在外头气急败坏地叫骂,王大娘过来拍我的背,她身上的脂粉味只让我的鼻间发痒,她乐呵呵地说:“好姑娘,真替妈妈争气!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姑娘吧,这个月脂粉钱,妈妈给你加倍!”

小枫原本看我引据《大律》,看着我时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芒,现在听了王大娘的话,在一旁笑得直捂肚子,我狠狠地剐了她一眼。

我很喜欢小枫那崇拜的眼神,像是在看她心目中的英雄,让我很是受用,险些忘了我在跟孙二演戏,而非是真的替这勾栏之地的悠娘打抱不平。

“诶呀不好!孙二只怕是要使坏!”

小枫喊了一句,我看外头几个泼皮凑在一团交头接耳,紧接着嘀咕了一阵就分头散去。

“关上门!快点!关上门!”王大娘指挥着鸣玉坊门口的小厮去关门,“千万别让他们闹进来!还有我那两盏波斯琉璃灯,先把灯取下来,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千万把我的灯弄坏了,那可贵了点!你手脚小心点!”

这边在闹嚷嚷摘灯关门,我身在这喧闹中却看得比谁都清楚,我拉过小枫,让她离正门口远一些。小枫一脸迷惑地被我拽到一侧,没成想下一刻孙二就领着那帮泼皮杀气腾腾地冲了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个竹筒,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东西。王大娘一看脸色都变了,撵着小厮们赶紧去关门,门刚半掩上,那些泼皮已经端起竹简泼了出来,只见泼出来黑乎乎的一片,是黑水。那黑水已经泼在了门上,关门的小厮们避之不及,好几个人都被溅上了满身的黑水,连王大娘的裙摆都蹭到了一些。我全然没兴趣管别人如何,我低头看了看小枫,幸好她无事。

王大娘气得直骂:“老娘新做的裙子,这才刚上身两日,这些杀千刀的!看老娘不扒了你们的皮!”

王大娘正要带人出去教训孙二。我是知道孙二的,这戏已经落幕,他当然是跑得无影无踪了,哪还会在原地等王大娘打出来。

不出我所料,王大娘带人出去时,孙二领着那帮泼皮已经逃到了街角,逃窜之余还不忘朝王大娘扮个鬼脸,气得王大娘捶胸顿足。

悠娘头发也乱了,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她上前替王大娘提着裙摆,仔细看了看上头沾的黑水,说:“妈妈别生气了,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一擦,再仔细洗一洗应该可以洗掉的。妈妈待会把裙子换下来,悠娘帮您洗……”

王妈妈拉过悠娘的手,仍是在骂孙二那帮泼皮,“这群泼皮,下回再让老娘遇见,非得打死他们不可!”

小厮们被王大娘指挥着去擦那门,只可惜那门是新做的,只刷了一层生漆,一时之间哪擦得干净。王大娘眼见自己这扇门要废了,更是生气。小枫与鸣玉坊交情颇深,也跟着去看了看那门,那墨汁已经渗进了门的木头里,看起来是再也擦不干净了,她过来问我,难得放低了语调:“你能不能画画这门?”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想画什么?”

“上回你的瑟瑟用白执扇打死一只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面上画了一只蝴蝶遮掩血迹嘛!你有本事画蝴蝶,那也有本事画这扇门!”

我冷哼一声。

我内心不愿意帮忙,我堂堂太子替勾栏之地画门,我舍不下这面皮,这是其一。她当我面提赵瑟瑟,我心里不舒服,这是其二。

小枫见我半天不为所动,踮起脚,小手攥住我的衣领,摆出一种凶神恶煞的要挟表情:“你要是不肯,我就把后楼贵客的事情嚷嚷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我觉得她甚是粗心,经历了方才孙二的一顿吵闹还没察觉出我待她之心。她若是在我跟前语调软一些,拽着我的袖子略微撒撒娇,别说是画门了,每日晨起替她画眉都可。何必无缘无故提什么赵瑟瑟,还拿父皇在后楼的事情要挟我。我的心里十分酸涩,她的话更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我的心,酸涩的液体流了出来,令我的胸腔里都火辣辣的。

“你敢!”我瞪了她一眼。

小枫咧开嘴,一张嘴就叫:“来人呐!大家快去后楼看皇……”她如此不知轻重,我赶忙捂住她的嘴。

“别吵闹,我替你画还不成!”

小枫嘿嘿一笑,朝王大娘那叫嚷道:“快那些胭脂跟螺子黛来!有办法解决这门了!”

两个小厮捧着胭脂跟螺子黛在我身后站着,我端详了一下这门,心里有了主意,我手指沾了螺子黛,便开始作画。作画先得勾勒出大致的轮廓,我以手代笔将那大片的墨迹勾勒出成片的山峦,那重峦叠嶂,清风点翠,是我心里的抱负。我将山画完,觉着光秃秃的山峦只有磅礴的气势,到底孤独了一些。小枫一侧看我作画,她崇拜的眼神又回来了,那眼睛里闪着光,像是一轮散着明亮光芒的太阳,照亮了我阴暗的生命。我心里一动,又沾了胭脂在指尖,手指勾转,在门的一角画上了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是一幅货真价实的山河壮丽图。

王大娘掩唇笑道:“这个好!这个真是好极了!你是不知,我原来花了重金请了西坊的安师傅,待上元节过完来替我鸣玉坊画门,本来是想画一幅踏歌行乐图,你这一画,可比那个安师傅画得好多了!”

我对这评价并不觉得奇怪,我打小上书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是请最好的师傅教的,岂会比不上那些画匠。

我对这幅画也甚是满意,我用螺子黛替代毛笔,手一挥在下头题三个气势恢宏的大字“泼墨门”,紧接着提了落款“上京李五郎”。

小枫在一旁拍手叫好,我掷去螺子黛,下意识摆出在东宫的派头:“打水!净手!”

王大娘眼下眉开眼笑的,亲自打了水来给我洗手,又询问我要不要吃些糕点,之后她对我稍稍起了些疑心,上下打量我。小枫忙冲过来替我解围,说:“王大娘,我可要吃你做的芙蓉酥,不知你今日有没有做?”

“有有有!梁公子想吃什么都有,我马上去做来给你吃,你且等一等!”

小枫露出个明媚的笑容,待王大娘走了,才拉着我说话:“你画得真好!我阿爹起先还不愿意让我远嫁到上京来呢,不过你除了骑马、打架差点,起码都还是挺有才华的。”

得到我妻子的肯定,我理应该高兴的,但她这话说得差劲,让我愣是高兴不起来。其实我骑马并不差,从前与她在西凉大漠上策马驰聘的事她已经浑然忘记了。而打架就更不差了,若差劲我如何领兵打仗,且说她当时在西凉的师傅顾剑,她一向崇拜顾剑的好身手,可顾剑在百招内也是无法跟我分出胜负的。我猜想她觉得我打架差的想法是因为平日时我让着她,她每回扑过来打我,我都留了后手,否则很容易便弄伤了她。只可惜我没办法跟她细说,一旦细说免不了提及以前的事,我很怕她想起来以前那些事,只能吃哑巴亏。

忽地,后院传来嗖的一声,我看到一枚焰火腾空而起,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腾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里拉出一道银白色的光弧,夹杂着尖锐的哨音。那焰火升到极高处,砰地一声闷响,焰火绽开一朵极大的金色烟花,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这沉沉的夜色,交错绽放出的夺目轨迹,炸出细碎的精分,久久不散,连那半边的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计划已经开始,我掉头就往后楼奔去。

小枫见我着急忙活的,还来不及问我怎么回事,她跟着我一快跑后楼跑去。待上了廊桥,院子里已经没了那些乐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廊桥下趴着一名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迹慢慢地流淌出,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小枫吓坏了,忙喊:“阿渡!”

阿渡是她的贴身奴婢,负责保护她,不露面也会保护在她的四周,帮她渡过了不少危机。但我此时很清楚地知道,阿渡是不会来的,因为我早就布了局把她给支走了。小枫不死心地连连高喊,每喊一声语气就染上哽咽,看似很怕那奴婢出事。

我对她跟阿渡的关系一直都非常不解。

阿渡在我眼中充其量就是个身手很好的奴婢,用处就是保护我的小枫,可能她不会说话比寻常的奴婢更为牢靠。即便如此,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奴婢,唯主子的吩咐是从,我不理解小枫为何对她如此上心。我以前对阿渡没有什么忌惮,但我想起来以后我却发觉,详细知道当年之事的除了裴照就只有阿渡,即使她不会说话,我也是不放心的。

若是阿渡死了,我想小枫会很伤心,但伤心是一时的,我会寻来身手更好更忠心的奴婢补偿给她。所以,阿渡是非死不可的。

我一脚踹开房门,如我所料,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全都是黑衣人。我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有些还被利刃割破了,明显是一场恶斗的成果。旁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周是飞溅的血液,我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痕迹,转身间发现有个黑衣人斜靠在柱子后头,他命大还微微喘息着,我佯装着急地扑过去扶他起来。这黑衣人满脸都是血迹,眼睛瞪得老大,肩膀上露出森森白骨,被人连胳膊带肩膀给砍了下来,我眯了眯眼,问:“我父皇呢!”

那黑衣人是宫里带出来的,忠心非常,他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襟,呼哧呼哧穿着粗气,嘶哑着声音说:“陛下……陛下……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是臣下无能……殿下……快……去救陛下……快!”

黑衣人的双目渐渐涣散,手从我的衣襟上垂了下来,最后他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小枫在我身后双手抱着肩膀,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我知道她很害怕,我也在心里发过誓不让她再见到血腥。我衣服上沾了血,我不敢去抱她,我拉过她的手说:“你现在回鸣玉坊正门去,跟王大娘待在一块,我去追刺客把父皇救回来……”

小枫仍是不死心地叫着阿渡。

阿渡眼下是不会来的,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又哄骗道:“你乖乖地跟王大娘待在一起,只要不乱跑,喝酒吃肉都随你,我去去就回。”

小枫咽了口口水,盯着我看了一会,我这句“去去就回”就像是她的一个梦魇,这份哀伤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里,她纵然忘记了过去,但身体却还记得。她本能地觉着我不会再回来,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袖。

我任由她抓着,埋头在血泊里寻了把佩剑,只听她小声地问:“你要一个人去吗?”

“是。”我自然是要自己去的,这局是我布的,我若不去怎能成事。这局惊险异常,若是以前我才不管她的死活,她若死了我兴许还会高兴,可现在我怎么能让她身处危险之中。

“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自己去!我要跟你一起去!”小枫说罢,也埋头在血泊中寻了把佩剑来,坚定不移地要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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