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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一章 应是旧时相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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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夜,雪落正酣。

这是我来到帝都后最大的一场雪。连绵三日,不休不绝。往年每逢此时,城中百姓必定自制红绸花灯,纷纷悬于门前,寓意鸿福入户,吉星高照,如此便有了“元日观灯”的习俗。届时皇城也要大开宫门,放松门禁,准许宫人侍女出宫游玩赏灯,与城中百姓一同欢庆达旦,场面热闹非凡。

不过,今年是看不到那样的景象了,也许就连三日后的科考也会受到不小影响吧。

我坐在紫翠楼顶层的冰心阁上,俯瞰整条花街。花灯串珠似的挂满道旁,红绸白雪两相映对,一则艳极,一则素极。鲜红的灯光在风雪里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偶尔有人骑马路过,蹄印烙在雪地上,一个个深灰的记号,很快又被降下的雪片覆盖。

这是紫翠楼最寂寞的一夜。姑娘们裹了冬衣点了炭盆,缩在各自的阁子里不肯出来,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厅堂,此时只得几句莺声燕语匆匆散了。龟奴三三两两聚在回廊里玩骰子斗酒,这是他们最中意的娱乐活动,今夜没什么生意,便随他们去了。

我捧过炉子上的酒盅,温软馥郁的酒香四散飘溢。细细斟入白玉盏中,琥珀色的液体舔舐着杯壁,唇边一抹笑影轻轻扬起。仰脖干杯,醇香伴着烈火点着味觉,一路烫过喉舌,烧进胸脯,如利刃贯入体内,几欲开膛破肚。纵使身在帝都,这般烈性的美酒也是不可多得的。再满上一盏,有闲句自唇边悠悠溢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俪兮姐姐好雅兴。”少女的笑声先至,“扇儿不过离开半会,竟是自个吟上诗了。”她端着一碟热菜推门进来,粉嫩的鹅蛋脸上,一双秀目盈盈弯弯笑意流转,头上挽了个松散的髻,簪几支银簪。一袭绣了杜鹃的枫红袄子,衬得她肤白盛雪。

扇儿是我的贴身婢女。九年前在瀚州遇上她卖身葬母,我用二十两银子将她买下,从此她便跟着我。当年不过七岁的小丫头,到现在长成标致的可人儿,一直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我待她如同亲姊妹,她也习惯了称呼我为“姐姐”而非“小姐”。

“雪夜天寒,煮酒赋诗赏美人,可不是雅到了极致?”我睨她一眼,言语中不乏调笑之意,“就怕在下不是美人心头的那一个,吟了情诗反而唐突了美人,叫美人心酸得紧。”

热菜刚落桌,扇儿一撇嘴角,又把菜撤走了:“姐姐无聊,扇儿就先陪姐姐解闷,这菜还是明儿个再吃吧。”

“哎。谁说我无聊了?我可就等着这盘菜呢。”我笑着拉住她地袖口。“好扇儿。菜都来了。何必再劳神送回去呢?来来来。咱们喝酒吃菜。也算是庆祝庆祝。”

她忍不住笑出来。“姐姐就喜欢耍赖。”重新放下菜盘。在我身边地独凳上落座。我另取了一只杯盏。斟上酒推到她桌前:“对酒当歌。要不我教你两句?”

“那就不必了。”她浅尝一口酒。忽而脸上跃起惊喜之色。停杯问道:“哟。这可是雉州地阳春酿?”

我微笑:“好本事。一尝便知酒地来处。”再替自己斟上一杯。琥珀琼浆润过唇齿间。香醇无匹。扇儿也满脸陶醉地道:“北四州赫赫有名地美酒。连皇上也赞不绝口地人间佳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一口饮尽。凑近来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是难得地贡酒啊。俪兮姐姐是怎么弄到手地?”

“这个么。”我一挑眉梢。唇畔笑意难掩。“自然是托了故人……”

“故人?”扇儿眼中一亮。“哪个故人?”

我给她倒上酒,口中答非所问:“大约就快到了。”笑了笑,故作惊讶状:“咦,你脸红?”

扇儿大窘,一张小脸红得俏生生,嘴上倔道:“姐姐又胡说了,我哪有脸红?”

正欲接口逗她,忽然楼下传来骚动,几个龟奴的吼声尤为刺耳。

“大呼小叫的。”我眉心微蹙,对扇儿道:“看看怎么回事。”

扇儿点头,下楼去探个究竟。

我缓缓起身,深重的寒意穿过青色莲纹的缎子单衣透入体肤,我打了个寒战,披上紫貂裘袍,温暖的质感顿时锁在身上。抬身处栏外,雪花仍旧不知疲惫地飘洒在天地之间。花灯的吉祥红色像是一滴血泪,颤颤巍巍噙在清冷的夜色中。一辆马车经过紫翠楼,碾着冰雪没入前方的黑夜。

一个月白长衫的男人被推出紫翠楼的门口,摔倒在雪地上。

我叹息,转身下楼。

“姐姐,”扇儿从楼梯口迎上来,“一个姓周的书生说要给锦儿姑娘赎身,给阿东他们轰出去了,这会正在下面跟人闹腾呢。”

“姓周的书生?”我皱眉,“前两天跟我赊银子的那个?”

“是他,现在还非给锦儿赎身不可呢。”

“呵……”赊着帐还想玩大的?我的笑意微凛,“有意思,看看去。”

一层的大厅里,几个龟奴抄着又长又粗的棍子,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他们刚斗完酒正在劲头上,可巧来个生事的主给他们撒气。我提着裙摆慢悠悠地步下楼梯,金步摇簪在间,修长的流苏随着我的步子款款摆动,一派从容优雅。扬眸一瞥,不少姑娘探个脑袋出来看热闹。是了,她们大约是没见过这般不讲规矩、不识时务的男人。

见我到来,大厅里立时一肃。

“老板!”

“是杜老板来了!”

眼光在众人的身上走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我嘴角一扬,眼眸微微眯起,“咋呼什么?还真以为今晚就没活做了?”

“杜老板息怒,”一个龟奴抱拳道,“这小子给不了钱又赖着不走,还在堂内大呼小叫,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

大门外,那书生爬了起来,整整有些凌乱的衣衫,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就要喷出火来。我微微侧头,龟奴们让开身子,周书生同我便是隔着个门廊正面相对。月白长袍显然不能抵挡严寒,先前摔在雪地上,他的前襟湿了一大片,夜风一吹,他不能自已的寒战落入我眼中。

楼上的姑娘嘻嘻笑出声来。我目不斜视,只扬声道:“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去。”扇儿也适时抬头:“笑什么,都不怕冷了?”于是很快楼上一阵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姑娘们都乖乖地把头缩了回去。

我抱着双臂,清瘦的身形笼在紫貂裘袍下,透出雍容的富态。我对周书生微笑道:

“外面冷,不如进来坐坐?”

因为寒冷,他的脸色很是苍白,嘴唇呈现出乌紫色。他的目光扫过我身后一干拎着棍子凶神恶煞的龟奴,勉强稳住身子,低声道:“杜老板不必如此费心。”

“你不是要来替锦儿赎身么。”我抬手扶了扶有些松散的髻,用一贯高傲的神态,“不进来同我谈,你能带走她?”

听我如此一说,周书生的眼底掠过大片光亮。我笑了笑,视线从他腰间的荷包和廉价的佩饰上收回,落在那枚悬在佩饰旁的贡生铭牌上,继续悠然道:“人是可以放,不过……你拿得出这钱么?”

他的脸色又黯下来。“杜老板既知周某时境困窘,又何必冷嘲热讽。”

“你既时境困窘,还有闲心来我紫翠楼风流?”我冷笑,“周公子可记得自己还欠着我多少两银子?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不济到要你的小情人替你还清赊账吧。”

“是!”他咬咬牙,眉头拧在一处,“我会还清的,还有给锦儿赎身的银两……”

我一摆手,嘴角的冷笑越加凛冽,“省省吧,你的爹娘若知道你用这辛苦凑来的盘缠狎妓,因而耽搁了一年一期的科考,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呢?”见他面如土灰,我又道:“且不论科考,你即使背负巨债也执意要为锦儿赎身,难道你不替你的家人想一想,愿意为了一个风尘女子罔顾人情么?”

过了好一会,他才颤抖地开了口:“……不、不会。”

“啪!”楼上传来关门声,我斜睨了一眼,正是锦儿的房门。而周书生的脸色顿时惨白一片,他分明是清楚那个门后坐着谁:

“锦儿,锦儿!”他急喊,“不,我一定会替你赎身的!”

我回复先前温软的笑:“三日后便是大考,周公子不要前程了?”

“你管不着!”周书生转眼冲我恶狠狠地吼道,“科考一结束,我一定会带着足够的银子来的!反正你不就是要钱吗!”

“锦儿可是这紫翠楼的红牌姑娘,”我并不生气,“你可知晓她的身价?”

“天价又如何?周某要定她了!”

丢下这句话,周书生忿然离去,留下我和扇儿以及一群龟奴。单薄的月白色消失在雪夜里,仿佛轻飘飘的风筝,风一吹就没了踪影。我的笑意也渐弱。

“俪兮姐姐的激将法好像无用呢。”扇儿在我身边叹道。

冰心阁里,一碟小菜一壶好酒,在寒夜里已然凉透。我坐在桌旁,心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怎么知道锦儿就站在那里?她若早些关门回房,不就没这麻烦事了么。”

“锦儿姑娘怎么会回房?事关她的终身归宿,自然是要看着周书生如何应对了。”扇儿替我重新热上酒,“怪不得她的。”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只有轻轻袅袅的酒香在空气里弥漫。

“我方才,是否说得过分了些?”我望着落雪的黑色天幕,低低问道。

“姐姐也是担心他们。”

我垂下羽睫,心里一片黯然。“说不定科考之后,那周书生当真会再来与我要人的。”

扇儿替我斟上温热的酒,“那么姐姐会放人吗?”

会不会?其实我自己也拿不准。

“扇儿,去把锦儿找来。”我低声道,“我要同她谈谈。”

有些事必须要确认。

扇儿动作迅,很快便把人带来了。锦儿站在冰心阁门口,着了粉色的对襟夹袄。一对水眸忐忑不安地望着我,迟迟没有迈进阁子里来。冰心阁是我专属的地方,平时没有允许,外人不得随便入内。我笑了笑,冲她招手:“锦儿,进来吧。”

她怯生生地应了一声,然后走过来,按我示意的在一边坐下,扇儿则乖巧地侍立在我身后。

另取一只干净的杯盏,斟上酒推给她。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我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她看见了全过程,当然是明白我的用意的。

她的眼神中有些闪动:“锦儿知道。”

“凭他现在的模样,想要让你从良,是不可能的事。”我说,“除非他在三日后的科考里中得举人,那么尚有一丝可能,否则即使为你赎了身,你们两人日后也没有好日子过。”

“锦儿……知道。”她白着一张俏脸,不敢抬眼看我:“但是,只要是跟着他,吃再多的苦,锦儿也愿意随他去。”

无论如何,也愿意随他去么……

我端起酒盏,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你,爱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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