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顾南那辆黑色的宾利车上，金色的阳光温暖无比，树影交叠游弋在王岩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阳光之下，她的睫毛长长的，落下一排剪影。

坐在她身边的顾南依然紧抿这下颚线，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笔记本，王岩瞅了一眼，全是英文。她往后靠了靠，不动声色的将顾南英俊的侧脸看得越发清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喜欢偷偷观察顾南。生气的，悲伤的，冷漠的，好像只要看到他的脸，她的心就能沉稳如水，安定知足。

而思绪却随着窗外那一排排飞掠而过的银杏，回到了很多年之前。

遇见顾南的时候，是她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候。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她清楚得记得那天天气异常炎热，暑气像是要烤干大地最后一丝水分。即使如此，到了晚上，火锅店里依然人山人海，几乎是座无虚席。

她好不容易歇了口气，靠着墙角，微微垫起脚，轻轻摩擦了一下后跟磨破皮的地方。

这个火锅店的老板，要求所有员工都要穿旗袍，以及黑色5厘米的皮鞋。美其名曰特色火锅，可害苦了从没穿过高跟鞋的王岩。

站了一天，腿肚子隐隐作痛，脚跟也磨出了血。可她脸上还必须挂着真诚的笑容，迎接每一位顾客。

就是在这个时候，身边的几个女孩神色微微泛红，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向，还不时压低了声音，兴奋的说着什么。

王岩顺着女孩们视线方向望过去，这才看清楚了些。

坐在靠窗位置的男士，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装。明明吃火锅应该很热闹的事情，可是他却一个人坐一桌，显得格外冷清寂寞。更何况，那个人实在长得太好看，实在让人无法忽略。深邃淡漠的眼，略苍白的肌肤，拿杯子的手白皙袖长，跟周围喧嚣吵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叶忍不住满脸喜悦，“我还以为他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他是这里的常客吗？”

萱萱抢先答道，“也不算是，好像就是你来的第一天他就开始出现在这里了。隔三差五的来一次，而且，他居然给我们小费哎。说不定是个外国人。”

有女孩子笑着提议道：“对了，岩岩不是学过洋文吗，你去看看他到底是说洋文还是中文。”

“就是，岩岩你快去，我们这里就你书读得最多了。”

王岩有些红了脸，“可是我英文说得不好。”

她抬眼看了看那边，刚好迎上那人的视线。隔得远远的，那人冲他她招了招手，身后几个女孩子嬉笑着推了推她，“岩岩，快去。”

老板的声音在背后雄赳赳的响起，“都围在那里干什么。16桌客人的菜怎么还不端过去？！”

王岩有些紧张的捏着菜单走到他的面前，他收起了手机，但她还是敏锐的注意到他手机里全是英文。

“sir,areyoureadytoorder（您好，准备点餐了吗？）”

刚说完这句，王岩就后悔了，她的英语实在是不地道，甚至有很重的口音。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下意识的这样说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随即淡淡的笑了。王岩明显感觉到他并非嘲讽，反而更多是鼓励和善意，“couldyougivemesomerecommendatinosplease（有什么推荐？）”

啊，王岩皱了皱眉，她并不会翻译菜名。

她拿着菜单，有些莫名的紧张，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well…well…wegot…”

肥牛怎么翻译的，beaf？

终于，那人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优雅，就像是中世纪的绅士：“mayiseethemenu（能把菜单给我看看吗？）”

“yes,sure.（好的。）”王岩赶忙将菜单递到他手里，只见他眼睑飞快的动了一下，“清汤锅底。两份肥牛，一份五花肉，再来一些蔬菜。”

王岩收起了菜单，脸上带着笑，“请您稍等一下。”

她飞快的转过身去，心里觉得难堪极了，她知道他是怕她尴尬。可是她还是不争气的红了脸，恨不得刚才的一切重新再来。

王岩低着头走得极快，火锅店里人多地滑，她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桌角，却刚好抓住了顾客的油碟，只一刹那，油碗飞了出去，直直的滚到了顾客的怀里。

王岩一下子惊呆了，那客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此刻衣服前胸上全是油渍和菜品。她尖叫了一声，一下子狠狠抓住了王岩的胳膊。

王岩吓得脸色一白，急忙拿桌上的纸巾要去给客人擦。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只是一个劲的躬身道歉，“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的。您没有烫着吧？”

“你叫谁阿姨呢？！”那中年妇女中气十足，一把推开王岩，“你走路不长眼睛是不是，这是我今天新买的衣服，你给我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吧？”

王岩注视着怒火冲冲的顾客，声音几乎带了哭腔，“这位女士，非常抱歉，你的衣服我会赔给你的。”

“你赔，你赔得起吗？我这衣服两千多一件，你一个月打工才多少钱？去，给我叫你们老板来。”

王岩此刻几乎要哭出声来，不管不顾的拿纸巾帮她擦着，“阿姨，这份工作是我辛辛苦苦找的。如果我被炒了，我就上不了学了，求求您别生气了好不好，不管你的衣服多少钱，我赔就是了。”

“哟，还是童工啊。那我更要找你们老板了，居然敢违法招收童工，老板，老板……”

那顾客大声叫嚷着，引得更多的人望向这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她身边的男士一个劲的拉她，“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干什么呀。”

王岩恨不得有条地缝能钻进去，她的脸红得吓人，一双手在暗处紧握成拳。

“你还帮她说话，你看看我这一身，待会怎么出去见人。你是不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年轻看上她了？！”

她身边的男士看了一眼王岩，有些手足无措，“你这是说什么话嘛。”

而此刻，在后厨的老板才满脸堆笑而来。他长得有些胖，看上去格外和蔼可亲，“姐姐，您这是怎么了，惹您生这么大的气。这服务员没经过培训，我一定拉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那顾客是老板的熟人，自然要给他三分面子，弹了弹身上的油渍，恼怒道：“老陈，你看看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笨手笨脚，还是个童工，你不怕出事啊。”

“哎哟，李姐息怒息怒。这样吧，您这一桌全部免费，您的衣服给你照价赔偿，我您看这样可以吗？”

那叫李姐的脸色稍霁，总算没有再发怒了，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都是熟人，既然解决好了，我也就退一步了。只是这个服务员可是个童工，你得看着处理。”

陈老板点点头，脸上笑容更深了，“谢谢李姐，您先吃着啊，我再让人给您这桌上几瓶酒，就当是道歉了。”

说完这话，陈老板狠狠的瞪了王岩一眼，拉着她就往后面休息间走。

王岩又惊又怕，生怕被陈老板辞了。前几家都嫌弃她年纪太小，害怕出事。她只好谎报了年龄，才能在这里打工，要是被辞退了，她就真的只好回老家种地了。

她只好一直不停的道歉，“对不起，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会注意的。还有钱我会还给你的，求你不要辞了我。”

王岩从来没有经历如此绝望的时刻，像是跌进了谷底，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笑意。她想要求救，可店里的员工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老板对不起，你不能辞了我，我想回去读书。我爸爸身体不好，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您就让我在这里干到开学行吗？钱我绝对不会欠你的……”

终于陈老板说话了，“钱你不用还给我，饭钱和衣服钱都是刚才那位顾先生给的。”

王岩好不容易将眼泪憋了回去，惊愕道：“什么？”

“但是你不该隐瞒你的年纪，你知道录用童工可是违法行为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对不起陈老板。我不该撒谎，但是我实在是找不到工作了。”

“那不关我的事情。你父母也真是的，这么小的年纪就让你出来打工，就不怕出了什么事。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我马上让人把你的工资结了，你现在就走。”

“可是，可是……”

王岩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怎么一瞬之间像是天都塌了一样。她昨天晚上都算好了，再干一个月，至少学费是凑齐了。要是辛苦点，周末打点零工，再争取一下奖学金，也是能勉勉强强读完整个高中的。

她都已经好不容易说服了家里人，才同意她不去广州打工，而是继续读完高中。可是怎么会，她竟然连学费都凑不齐。

王岩啊王岩，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她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陈老板于心不忍，却是态度坚决，“小姑娘对不住了，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现在才餐馆的管得严，什么手续证件都要齐全，我不能栽在你身上是吧？这样吧，你多领五百块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话说到这里，王岩只能含着眼泪说了声谢谢。

走出休息间，王岩的脸色惨白如纸，神色还算是镇定。可是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显然是哭过了。

萱萱迎了上来，担忧的问道：“怎么了，老板骂你了？”

“萱萱，你好好在这里干，攒点钱，将来上个夜校什么的。现在的社会，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萱萱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惊讶说道：“你被老板辞了？”

王岩不说话，萱萱更加确定了，气得大骂，“什么嘛，不就是不小心打翻了油碟嘛，居然就要辞退你。这是什么周扒皮老板。”

王岩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怪老板，他还多给我拿了五百块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是我隐瞒了年龄，老板怕出事才让我走的。”

萱萱更加惊讶了，“你不是十九岁？？”

“我今年刚初三毕业，对不起，之前骗了你们。”

萱萱拍了拍她的肩，脸色沉重，“哎，我就说你怎么十九岁看着这么小。算了，我不怪你，在我们那里，多的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出去打工的。大家都会多多少少添点岁数，只不过你接下来怎么办啊？”

王岩叹了一口气，对啊，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总不能真的跟村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去深圳当个流水线工人吧？

她不甘心啊，她之前拼了命的学习，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宿命，可是奈何命运弄人，偏偏还是让她回到了原点。

“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人叫了一声“服务员！”，萱萱应了一声，拍拍她的肩头说道，“别怕，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先去忙。”

王岩望着萱萱远去忙碌的背影，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她懵懵懂懂的，全是对未来的恐慌和不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年年成绩拿第一，觉得自己似乎是与众不同的。可是出了学校才发现，自己除了一脑袋书本知识，基本是半个废物。

王岩上了二楼的隔间里，换下了旗袍和皮鞋，穿上了自己的t恤和运动鞋。狭小阴暗的房间里，她也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多月，竟然生出了感情。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她曾晚上在这里整夜整夜的温习功课，也曾在临睡之前幻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更曾在黑暗之中幻想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如今这一切已经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梦。

她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本身她的东西也很少，几件衣服，几本书。

在楼下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去寻找窗边那抹熟悉的人影。

她只听见店里的人喊他顾先生，其余的一无所知。

可是窗边已经空无一人，甚至他坐的那桌已经人走茶凉。王岩不死心的看向外面的停车位，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心里难掩巨大的失望和愧疚，他至少要等到她说一声谢谢吧。

更何况，她还想给他打一张借条。

她只好告诉萱萱，下次顾先生来的话，一定要帮她留一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