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靴、白马裤、长恰卜斯、皮手套，一切都是最简单的式样，祈原却能穿出一种英挺不凡、玉树临风的气质来。

在徐敬灵看来，当祈原只对着她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出众的气质极是赏心悦目。然而当周围有这许多其他正当妙龄的女孩子时，她便觉得是过犹不及了。

看台护栏后面有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对着祈原“指指点点”，还时不时地用手帕掩住嘴，娇羞地偷笑一番。

徐敬灵远望她们一眼，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不过她们的表现也让她稍稍宽心，她们似乎不知道祈原这个人，不知道祈原先前杀过人，又或者是知道了，但因为杀的是日本人所以不在乎。

她暗自庆幸她们没有对祈原真的指指点点。

徐敬灵正兀自思忖时，那些女孩子忽然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朝着祈原走来。她们离祈灵两人本就不远，只一会儿便到了近前。

她们上来便将祈原团团围住，把徐敬灵挤到了外圈。

徐敬灵不好推搡那些娇弱小姐，她站在外面，只能从缝隙里看见祈原，心里窝火得很。于是她堵气似的，故意大跨步横迈向一旁，离祈原远了些。

祈原却很快用手肘和手臂推开那些女孩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徐敬灵惊喜，故意试探着又迈开一大步，祈原便又跟到她身后。

徐敬灵得意又欢喜，正要回头跟祈原说话，却见那些女孩子很不识趣地又凑上前。其中一人像是她们所有人的代表，她软语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看来她们完全不认识祈原。

“是我家的远房表亲。”徐敬灵立刻替祈原答道。虽说她想让祈原多与别人说说话，但是不包括眼前这些穿着靓丽的女孩儿。

只是祈原却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错以为她是觉得他的下人身份给她丢脸。不过随即他便告诉自己，她不会那样想的。

那女孩子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期待地又问道：“那公子可曾娶妻？”

徐敬灵惊异地看向问这话的女孩子——闪光的宝石项链，泡泡袖，蓬蓬裙，俏丽的一双小白皮鞋，说话又这样大胆，一看便是混过十里洋场的交际花。她今日似乎不打算骑马，所以未穿马术服饰。

徐敬灵只顾端详这女孩子，祈原悄悄捅了她一下后，她才想起要替祈原回答，“哦，他已经订亲了。”

这话激起了那些女孩子十足的好奇心，她们半是好奇半是忌妒地问：“是谁，她今日也来了吗？”

“呃……”徐敬灵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说是来了定是要指给她们看的，可是指谁呢？难道指她自己？

这时祈原轻声说：“来了。”

女孩子们问：“在哪儿？”

祈原目光柔柔，含笑不语。他与徐敬灵对望一眼，她也羞涩浅笑。

一众女孩儿略带困惑，正要作出猜测，便见方祖良换上一套藏青色骑装从看台下的换衣间出来。

方祖良是货真价实的名门阔少，他一出现自然吸引走了所有女孩子的目光。

祈灵两人的耳根终于得以清净。

方祖良与那些女孩子说笑，不知他说了什么，先前那个大胆问话的女孩子笑骂着推了他一下，他后退躲闪之时踩了另一人的脚。他慌忙回头，见被踩之人正是夏含瑛。

夏含瑛身穿一套上衣艳红的骑装，在众多黑色骑装中极为惹眼，加之她本就生的仙姿佚貌，倾城倾国，一出场便是光华万丈。

那些女孩子都满怀敌意地窥视着她。

方祖良见到夏含瑛甚是惊慌，话都说不顺了，“啊……夏……夏……夏小姐！”

徐敬灵满眼困惑地斜睨了方祖良一眼，心里奇怪，他怎么结巴了？

当然会结巴。因为是在中意的女孩子面前，因为是在只见过一次的中意的女孩子面前。

方祖良曾说他与夏含瑛很熟，是假的。

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在平沪。

那时是一九三八年，平沪才沦陷不久，反日情绪高涨的学生们举街大□□，高喊“抵制日货驱逐倭人”，巡逻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开枪制止……

夏含瑛作为《中美日报》的记者去采访时，现场已是一片混乱，她随手揪住一个学生，简短问道：“你不怕死吗？”

那学生便是当时还在平沪读书的方祖良。

方祖良目光落在夏含瑛清丽脸庞上的那一瞬忽然凝住，仿佛在那一刹那里，乱世变和平。他眼里闪着柔光，良久才轻声吐出一个字：“怕。”

夏含瑛促声问：“那为什么还来？”

方祖良说：“见到你之后，才怕。”

男人命里若是多了女人，便轻慢不得。1

夏含瑛恍惚失了神，凝视着方祖良的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又是一声枪响，两人回过神来。方祖良觉察失言，慌乱地问：“不会写在报纸上吧？”

“不会。”夏含瑛脸颊绯红，未再看他，只抛下这两个字，便挤进人群。

方祖良自那以后便记住了夏含瑛。

只是他不知道夏含瑛是不是还记得他，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一年里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不知为什么，总是见不到。

“夏小姐，你也来了。”方祖良镇定下来后，才礼貌地问候。

“嗯。”夏含瑛冲方祖良随意一点头，便向着徐敬灵走去，她讥讽道：“徐小姐是金枝玉叶，想来是不会骑马喽！”

“哼。”徐敬灵蔑视地轻哼一声，她看不见她穿着骑装吗？待要再开口反击，却听方祖良没心没肺地嘲讽道：“她哪里是金枝玉叶，她是粗枝大叶。”

终于，从一出现就紧绷着脸的夏含瑛难得的娇媚一笑。方祖良见她笑了，也不禁痴痴地笑了。

见色忘义！徐敬灵恨恨地瞅着方祖良，眼神如利箭。

夏含瑛收敛了真挚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敬灵，目光定在她身上，却走向两匹被人牵来的马。

这是马夫牵来让她们选的比赛用马——按照赛马会主办者罗县长的安排，徐敬灵与夏含瑛，还有另外两位名门千金，今日会有一场比赛，意在助兴。那两位千金已经选好了马，只等她们了。

夏含瑛抚着其中一匹枣红骏马，说：“这匹马名叫‘红渊’，是前些日子总务长赠与我父亲的，性子烈的很，徐小姐敢不敢尝试着驯服它？”

徐敬灵知道她是故意激自己，她偏不上当，“你想让我骑这匹马，我就偏不骑！”说着，她走到另一匹白马前面，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扬起脸，挑衅地斜视着夏含瑛。

见此情状，夏含瑛转过头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森笑容。

祈原捕捉到了那笑容，直觉徐敬灵选的那匹白马有问题，便走向她，握住她手腕。只用眼睛定定地看她，却不说话。

徐敬灵不解地注视着祈原，终于感应到他的意图似乎是阻止她选这匹白马。她便松开缰绳，又握住枣红骏马脖颈上的缰绳，说：“我要这匹。”

徐敬灵说这话时，祈原立刻调转视线，他看见夏含瑛眼里浮现出几分淡淡的不甘。

看来夏含瑛是猜到徐敬灵必不会听她的，便故意骗她，激她选自己不想让她选的枣红骏马，以为这样她便会选中那匹有问题的白马。

如此一来，祈原便牵住那匹白马，免得别人再去骑它，无辜受伤。

方祖良与众人落座，祈原牵马站在一旁。

四个年轻女孩子骑在马上，在赛道起点处整齐地排成一行，凝神等待。

锦旗挥动，四马齐出，激起尘土滚滚。

徐敬灵最后选的那匹枣红骏马不知是受了什么神力，跑起来有如追风赶月，才一开赛便将其他三位闺阁小姐的马远甩身后，当先跑完了半程。

徐敬灵称心如意，适时地挥了一下马鞭，马屁股上一记响高。

然而反程时，那马却如受了惊一般，前蹄狂蹬，飞抬甚高，就要将徐敬灵掀下马去。

“徐敬灵！”方祖良紧张地大喊，拔腿冲着徐敬灵跑去。

夏含瑛与另两个女孩纷纷勒马，却忌惮那失控枣红骏马，不敢打马上前。

祈原这时方知原来那匹枣红骏马才是真正被动了手脚的马。他一面感叹夏含瑛心机之深，一面翻身跳上牵在自己手里的那匹白马，奔向徐敬灵。

徐敬灵现下正在马背上慌张乱颤，就要支撑不住。

祈原策马来到徐敬灵身边，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伸向她，急声说道：“灵儿，把手给我！”

见祈原来救她了，徐敬灵心里的恐惧减了大半。她立刻把手递过去，交给祈原。

祈原用力将她一拉，手背顺贴着她的胳膊，穿过她腋下，单手将她抱到自己骑着的白马上。

徐敬灵坐稳之后，祈原便试着安抚那匹狂踢前蹄的马。只见他一时转动手腕缠住缰绳，死死勒紧，一时又迅疾放开绳子，由着马儿自如扭头，并且时不时地抚摸一下马颈，那枣红骏马最后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了。

徐敬灵紧绷的神经松了一松，正想喘口气，她与祈原身.下的白马却又嘶叫起来，同样颠狂地四蹄乱踢。祈灵两人没有防备，双双滚落马下。

祈原怕徐敬灵被失控的疯马踩到，急急抱着她滚向一边。

方祖良这时已经跑近前，他跃到白马身上，尽量将马骑远，然后才渐渐控制住它。

脱离凶险，祈原不禁要想，原来这两匹马都是被夏含瑛动了手脚的。

夏含瑛为何如此算计？难道真是出于女人的忌妒之心吗？如是这样，女人的忌妒心当真可怕！

祈原和方祖良将马儿交到马夫手里，和惊魂未定的徐敬灵一同回到看台上。几位长辈走上前关切地询问三人是否安好，确认三人无恙后又赞方祖良和祈原好身手。

先前那些女孩子对祈良两人亦是一脸仰慕。

夏含瑛与另两位千金早已策马归来，祈原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眼里的怒火几乎将她灼伤。

他怒她让徐敬灵身陷险境，依方才的情形，那疯马将徐敬灵踩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祈原正要冲夏含瑛发火，方祖良却冲上来一把推开他，挡在夏含瑛身前，向他吼道：“你干什么？”

方祖良刚刚救了自己与徐敬灵，祈原不好拿他怎样，只能压制着愤怒，恶狠狠地瞪着他。

徐敬灵匆匆走过来，大力拨开方祖良，“走开！”

她讥诮地对夏含瑛说：“夏小姐，方才马夫去帮我们牵马，我听他们说这两匹马似乎是被人下了春.药。可这两匹马显然是被你动过手脚的，你一个闺阁小姐，哪来的春.药？”

听马夫说是假的，春.药也是她瞎编的，徐敬灵只管往夏含瑛身上泼脏水，真假不重要。

众人闻言，立时哗然。

那位罗县长走上前调和，说：“徐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不！”徐敬灵哪里肯依？她只咄咄逼视夏含瑛，且看她如何辩解。

哪知夏含瑛竟毫不脸红地承认了，她镇定自若地说：“慈济堂。”

徐敬灵呆立在一旁，竟然能有人让她无言以对！从来都只是她让别人哑口无言的啊！

方祖良先是一惊，然后立即很失态地疾走上前，慌忙向夏含瑛解释道：“没有啊！慈济堂不卖那种药的。”

他生怕夏含瑛对慈济堂的坏印象扩散到他身上。

徐敬灵看着方祖良那副见色忘友的奴相，登时怒从心头起，“方祖良！她差点害死我啊！”

方祖良盯着徐敬灵，怔了片刻，然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不敢相信地望向夏含瑛，柔声问：“真的是你做的吗？”

夏含瑛踌躇着，最终歉意十足地点点头，低声说：“那日我本好意登门致谢，徐小姐却将我羞辱得无地自容，我心里委屈，便一时糊涂，才做出这样的错事来。”

方祖良松了一口气，因为知道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原来没有那般不堪。

夏含瑛眼睫挂着泪，楚楚可怜地看着方祖良的眼睛，恳求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方祖良心里心疼得紧，他回头看了眼徐敬灵，数落道：“我就知道是你先惹人家的！”

徐敬灵不禁摇头感叹——美色当前，方大少爷理智全无！

看来那她只有使出杀手锏了。

忽然，徐敬灵凑到夏含瑛脸前，伸出食指扒着自己下眼睑，咧着嘴，摇头晃脑冲夏含瑛做了个鬼脸，然后又捂着胸口作呕吐状。

夏含瑛被惊得瞠目结舌，她是万万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丑化自己的。

旁观的众人间先是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而后是止不住的大笑。

方祖良一手搭在徐敬灵的肩上，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岔了气，发出“呃呃呃”的笑声。

祈原握着拳，拳眼抵着嘴，也笑得颤抖。

徐敬灵终于感觉到尴尬了，钝钝地吐出三个字：“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