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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四章——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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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行人还未尽数归家,三三两两地在街上闲逛。

祈原抱着一匹菱格四合如意锦,跟在徐敬灵身后,渐渐被她引入林槐藏身的幽僻小巷。

祈原不明白徐敬灵为什么要带他走这样僻静的小路,几次拉住她表示不解,但她都是说这条路近,她每次去方家都走这条路。

祈原没有再质疑什么,但是心里却已经警觉起来,他打起精神提防着……

突然,一个黑影从墙头扑下,黑影手持一柄长刀。刀面晃着月光,一道亮闪闪的白影从祈灵两人身上划过。

徐敬灵惊得一怔,呆立在原地。这黑影是林槐吗?怎么这样动真格!

不是林槐又是谁!只见林槐双手握刀,向祈原扑面砍来。他来势凶猛,单是气势便震得人不知躲避。

祈原却是反应极快,他丢了怀中的锦缎,护着徐敬灵用力向后一仰,刀锋险些劈过他鼻尖,在他身前划出一面转瞬即逝的光墙。

林槐不余间隙地挥刀,拼力向着祈原横砍竖劈。祈原把徐敬灵推到自己身后,左右躲闪。他看准林槐挥刀轨迹,不失时机,迅速抓住他握刀的双手。

祈原空有一身功夫却不敢使出,只是以蛮力相抗。

林槐双手被人钳住,挣脱不开,只得抬腿一脚踢在祈原肚子上,将他飞踹开。

祈原捂着腹部倒在地上,正要起身再与林槐搏斗,却见徐敬灵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向踹他那人厉声喊道:“够了!”

那人动作霍然停住。

果然是试探吗?

祈原略略松了口气,望向那持刀人,见他眼里先是闪过一丝不甘,紧接着却凶光乍现,喷.薄出一股难言的愤恨之意。

祈原心中暗道不好,就见那人突然举刀,朝着徐敬灵砍去。

祈原撑着力气欠起身,一把拉住徐敬灵的手,将她拽进自己怀里,堪堪避开林槐刀锋。

林槐收起长刀,心中直骂徐敬灵蠢。她那般命令似的让他停下,明显是告诉别人此人是她安排,听令于她,这样定会被祈原看穿此行实为试探。所以他补那一刀,希望能瞒过祈原。

林槐恨恨地瞪了一眼徐敬灵,最终疾奔向小巷最幽深处。

徐敬灵躺在祈原身上,祈原却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徐敬灵动弹不得,显然是吓傻了。祈原扶她坐起,安抚地摩挲她肩膀,用柔和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她。

徐敬灵许久才从呆滞当中回神,眼里终于有了些光彩。她下意识地握住祈原胳膊,长吁了一口气。

见她缓过神来,祈原走到路边墙根下,捡起被他摔在那里的菱格四合如意锦,抻长袖子沾去上面的泥土。他歉疚地朝徐敬灵看了一眼,像是为他不小心弄脏了锦缎道歉。

徐敬灵这时才站起来,双腿却仍有些发软。她向他笑笑,表示无妨。

祈原释然一笑,把锦缎抱在怀里,又往前走。

徐敬灵看着祈原忠厚朴实的样子,心中陡然生出背叛他人的内疚之感,她不该怀疑他的。她叫住祈原:“算了,祈原。回家吧,今晚不去送了。”

祈原困惑地站住脚步。

徐敬灵上前一把拉住他,“走啦走啦!回家了。”

两人的影子被初升的明月拖得好长,她比他要矮一头,影子却短出去了足有一米,不过那两条影子频率一致地平行前移着,仍旧很是和谐。

回到徐家,回到未渲居,祈原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祈原心中无比确定,今晚此行是徐敬灵对他的试探,不然徐敬灵不会冲出去向那人大喊“够了”。可是既然那人是受雇于徐敬灵,最后为何要冲她挥刀呢?如果自己没有将她拉回,她一定是会生生受那一刀的。那人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是临时变节?

祈原又猜想,也许那人是想替徐敬灵掩饰,让人觉得他二人并非同谋。只是他想不通,连雇主徐敬灵都不在乎是否被人看穿,他又何以如此在意?

断断续续地寻思了许久,祈原终于有了睡意,他沉沉入梦。

第二日,因徐安仁外出谈一笔生意,绸缎庄的生意都要由徐敬灵一人打理,她一整天都在绸缎庄忙碌,忙到伙计账房都走了,她才得以离开。她等不及家里派车来接,便迎着汽车将要开过来的方向独自往回走。

路上,徐敬灵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且不论她走了多远,那脚步声始终同等程度地清晰。

徐敬灵故意停下,于是那脚步声也终止了,她再迈开步子,那脚步声便又响起了。可见,是有人在保持一定距离地跟踪她了。

徐敬灵加快脚步,闪身拐进一条巷子里,躲在墙垛后面,背贴墙壁,屏息等待。她料定来人是林槐,想着昨日之事还未与他算账,今日他自己倒是找上门了。

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终于停在巷子口。于是她一跃而出,“啊”的一声大叫,吓得那人面色霎时白了一层。

徐敬灵看清来人,却是吃了一惊,“祈原!怎么是你?”

祈原定了定神,然后做出双手握刀的姿势,比划着砍来砍去。

徐敬灵大致看懂了,一股感动的情绪冲上心头,她问:“你是怕再遇上昨天的事?来保护我的?”

祈原欣喜地重重点头。

徐敬灵有些害羞地搓搓手,宽慰他说:“放心啦!没事的,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真的真的是试探,昨晚她的确是在试探他。

因为后来林槐的莫名举动,祈原也有一瞬间以为不是徐敬灵指使的,只是如今可以确定了,是她。

祈原知道今晚不会再出事,所以他才更要来。她既已疑心他,那他便要打消她的疑心。不是他太爱算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她是他在这里的唯一庇护。他只有取得她的信任。他只能依靠她……

晨光透过朝露,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得一颗颗露珠星子般闪烁。

因为祈原昨夜的好意相伴,徐敬灵吃过早饭后特意去未渲居看望他。

走近院门时,她远远看见院中白石桌上铺着一层淡黄中夹带着暗褐色的东西,细细碎碎的。

徐敬灵心里好奇,目光胶在石桌上,脚下直直地走着,未加留意,绊到一块石头,直接跪在了地上,好在是泥土松软的草地,摔的不重。

徐敬灵抻懒腰似的,“哎呀”叫了一声。她自己爬起来,揉着膝盖,不经意一抬眼,发现祈原竟站在门口笑话她。

她气势汹汹地冲向祈原,要跟他理论。可是当她冲到祈原面前,又发现他眼里完全没有嘲讽之意,有着什么徐敬灵也说不上来,不过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很舒服。

盯了祈原半天,徐敬灵怒意渐消,便走回到那圆石桌边坐下,祈原也跟了过来。

桌上铺着的是一层茉莉干花,想来祈原是要制花茶的。

“周妈给你的?”徐敬灵问。祈原点了下头。

徐敬灵手肘抵在桌子上,微仰着头,拿起一个个干花,看看又放下,闲闲地摆弄着。

“你想你从前的家人吗?”徐敬灵忽然问。她是想到周妈待祈原很好,有如亲生儿子,便顺口一问。

祈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五指并拢,摆动着,示意徐敬灵把耳朵贴过来。

徐敬灵身子后倾,神色狐疑地躲开祈原的手,觉得他这此举甚是奇怪,说:“干嘛?你又不能说话。”

祈原仍勾动着四指,坚持要她靠过来。

徐敬灵无奈,只好把耳朵凑过去。祈原却把一朵干花塞进她耳朵里,弄得她痒死了。

“哎!”徐敬灵嗔道,将花抠出来,丢到祈原脸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祈原只顾握着拳,抵着嘴笑着。不发出声音地笑着。

无声的笑,无声的笑……

徐敬灵这时忽然发现,跟祈原一起,他从来都是半点声音不出。就算是哑巴,也应该会发出“嗯啊”的声音。然而她从未听见祈原这样,她从未听见过祈原的声音。

徐敬灵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

祈原不是哑巴!他只是不说话!

徐敬灵突然起身离开,祈原心里一慌,以为自己把她惹生气了,紧跟上去要赔罪。徐敬灵却猛地转身,作张牙舞爪状,“哈”地大吼一声。

祈原被她吓到了,他的呼吸仿佛滞了一下,一口气憋在喉咙里,逗留了好一会儿才送出来。

看来真是不能说话。昨晚她吓唬他时他也是没发出声音,她怎么给忘了!徐敬灵问:“祈原,我问你,你是先天的哑巴,还是后天的?”

祈原伸出两根手指,表示“二”,意思是第二个答案——后天失声。

徐敬灵想,那该请个大夫来瞧瞧。

徐敬灵遣人请来了她父母的好友乔润英,他在潭城是出了名的医术好。

乔润英给祈原号了脉,看了他嗓子,还扒了扒他的下眼睑,思索半天,却还是一副踌躇为难的样子,似乎不是很能作出诊断。

“你今年多大?”乔润英问。

祈原比划“二十”。

“你从何时起不能说话的?”乔润英问,并给了祈原几个选项,“如果是十岁前,便比‘一’,如果是十五岁前,便比‘二’,如果是二十岁前,便比‘三’。”

乔润英凭经验猜测祈原该是十五岁前变哑,便也没给他那么多选择,也没有更细地划分年龄阶段。

然而祈原却什么都没比。

乔润英不由地睁大双眼,像是震惊,又像是喜悦,他给出进一步指示,说:“如果是二十岁之后,便比‘四’。”

祈原比出了“四”。

乔润英乘胜追击,又问:“你是不是目睹了亲人……”

乔润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他揣度了一下措词,觉得“惨死”似乎有些刺耳,便改口说,“……离世。”

乔润英听来请他来的徐府丫鬟说过,祈原是辽安难民。那他一定亲眼见过日本人的残暴行径,日军践踏下的沦陷区有如人间炼狱。

祈原神色立刻黯淡下去,双目溺满哀伤,颓丧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灵儿,陪我去见见你母亲吧。”乔润英开始整理药箱,随后唤了徐敬灵同他一道出去。

乔润英对徐敬灵说起祈原的病情,“他是因为目睹亲人惨遭日本人杀害,受了强烈刺激,患上了失语症,是完全性失语。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徐敬灵急切地问:“那怎么治?”

“没得治。”

“没……”

乔润英截断徐敬灵的话,“患了失语症的人再开口说话是需要契机的。最要紧的就是要常常有人陪他说话,听得多了,他也想说,有表达的欲望,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突然开口说话。所以你可以常常吩咐人陪着他,不论干活还是上街,都找人与他一起,也许有天他就能说话了。”

“这样啊。”徐敬灵讷讷地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儿,她忽地记起了先前的困惑,问:“对了,乔叔叔,您知道祈原前几天杀了两个日本人的事吗?”

乔润英答道:“大概知道,后来听说判处的是防卫过当,你们徐家交了一大笔钱,人就先让你带回来了。”

徐敬灵认真地看着乔润英,说:“对,我想问,如果祈原能因为受了刺激而患上这么奇怪的失语症,那他是不是也有可能因为一时激愤,所以比平时更厉害,才有能耐杀了那两个日本人呢?”

“很有可能。怎么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徐敬灵心有余悸地说:“也没有,就是想着祈原怎么那样厉害,能杀人呢!”

乔润英眼望着前方,正色道:“人都是情绪化的,但凡被逼急了,都有能耐杀人,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能呢。”

“您别吓唬我了,我胆小。”徐敬灵缩了缩肩膀。

乔润英挑着眉毛,半带嘲讽地打趣道:“你胆小?!你敢一个人走夜路,敢下河上树,敢跟狼狗对着吼叫,你跟我说你胆小?”

“嘿嘿。”徐敬灵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好像不小。”

槿芳阁的木槿开得正盛,白里透粉,娇若美人面。徐太太魏如梅正抚弄着一片花瓣,转头却看见乔润英与女儿一道来了,甚是惊讶,笑脸盈盈地上前与他打招呼。

魏如梅手臂微抬,做了个请的动作,侧身让乔润英进屋,边走边与他闲闲地聊着,徐敬灵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魏如梅与乔润英是二十几年的好友,但是因为平日不常见,如今见面了聊起的话题竟只有家长里短,对于别的彼此也不甚相知。

徐敬灵心里顿生苍凉之感,又想起今天这个日子,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名号,便问:“乔叔叔,你们今天是不是要去祭拜方四小姐?”

乔润英脸上略现凄楚,涩涩一笑,答道:“是呀,我正打算过去呢?”

徐敬灵又问母亲:“妈,那您和爸呢?也一块去吗?”

魏如梅不答女儿的话,只转脸对乔润英说:“我们可能晚些过去,我昨日睡的不好,今早头有些发昏,再坐那么久的车,只怕要吃不消。”

“也好,那你们便下午再去。我医馆下午还有预约的病人,只能趁上午这会空闲过去。”乔润英说完又与魏如梅闲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待乔润英离开后,魏如梅戳了一下女儿额头,嗔道:“你这丫头,真没眼力!你乔叔叔去祭拜你慕嫣姨母,自然是想与她独处,你怎么叫我和你父亲去碍眼呢?”

魏如梅习惯将方慕嫣称作徐敬灵的“慕嫣姨母”,但是因为徐敬灵并不曾与方慕嫣有过直接接触,所以只称呼她为“方四小姐”——那是方慕嫣广为人知并流传至今的名号。

当年“方四小姐”方慕嫣才情美貌名动江南,各路青年才俊众星捧月般苦苦追求,却皆不得方四小姐青睐。方家老夫人属意于留洋归国的学生乔润英,方慕嫣对其亦无挑剔,两人本可成就一段良缘佳话。哪知后来方慕嫣却对穷学生张君璈一见倾心,与之上演了一出悲意满满的“西厢记”。方老夫人瞧不上“张生”的穷酸,不许女儿与他签订终身,后来方慕嫣竟第一次违抗母令与张君璈私奔到了平沪,一时杳无音讯。后来方家再有方慕嫣的消息时,却是她为遭遇海难的张君璈跳海殉情而亡。

这些事并不是徐敬灵亲眼见亲耳听,是她听当年的“红娘”,如今府里的陈妈说的。陈妈当初本是方四小姐的贴身丫鬟,因为她从中牵线才致方慕嫣与张君璈私奔,方老夫人迁怒于她,将她赶出了方府,而后为方四小姐的好友魏如梅所收留,由此进了徐家做佣。

听了母亲的数落,徐敬灵撇撇嘴,委屈道:“什么独处呀?那里葬着的只有方四小姐吗?那里分明是方四小姐与张君璈两个人的衣冠冢!”

魏如梅无从反驳女儿口中的事实,只惋惜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乔叔叔对你慕嫣姨母一片痴心,我们不该去打扰他。”

“不是痴心,是痴傻吧。方四小姐是为了张君璈跳海殉情死的,她心里没有乔叔叔,乔叔叔何苦还这样痴痴地爱着她呢?”

魏如梅听女儿这样说,觉得自己原本的担心是多余了,不过她还是要问一问以便确定。“别说你乔叔叔了,倒是你,对一个哑巴那么上心干什么?”

徐敬灵一怔,随即明白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说:“妈,您想太多了。您不觉得能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吗?”

这倒是像女儿平日里会做的事,魏如梅淡淡一笑道:“但愿是我想多了,我可是已经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了。你的婚事,得听父母的。”

“好啦好啦!听您的,听您的。”徐敬灵先敷衍着,不去管那么多,心想现在说听您的,到时是不是真的听您的还得另说。

她正想着,又听母亲忧心忡忡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件事,他到底是杀了两个日本人,真的没事吗?”

“您怎么知道?周妈告诉您的?”徐敬灵这时有点儿心虚了,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事。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过问?”魏如梅加重了语气,“日本人要是找上门来,你打算怎么办?”

“妈,您放心,要是日本人上门兴师问罪,我就把他交出去,绝不让他累及徐家。”徐敬灵信誓旦旦地向母亲保证。

“你有分寸就好!”魏如梅略略宽心,却不知道徐敬灵这话也是敷衍她的。

徐敬灵以为事情不会发展到母亲说的那一步。如果日本人真的来潭城了,林槐会来通知她,她让祈原赶在日本人来之前逃走便是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祈原的哑病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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