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晚会结束后，梅子立马开始晨跑。她赶到操场时才六点半，太阳还在徐徐上升，空气里的雾气没完全散去，透着清寒。跑道上空荡荡的，才两三个人，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梅子很失望，四处张望，突然发现学长就坐在操场对面的树下，他一条腿摊开，一条腿微曲，手里拿着一本书。

那一刻，梅子的心情经历了峰回路转。她开始慢跑，从学长面前经过时，听到他在朗诵，梅子竖耳倾听。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烈日当空。

当你走的时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凉台上。

不定的风吹来，含带着许多原野的香气。

鸽子在树荫下不停地叫唤，

一只蜜蜂在我屋里飞着，

嗡出许多原野的消息。

村庄在午热中熟睡了，

路上无人，树叶的声音时起时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个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织在蔚蓝里，

当村庄在午热中熟睡的时候。

我忘记把头发编起，困倦的风在我颊上和它嬉戏。

河水在荫岸下平静地流着，懒散的白云动也不动。

我忘了编起我的头发。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

路上尘土灼热，田野在喘息。鸽子在密叶中呼唤，

我独自坐在凉台上，当你走的时候。”

诗词很美，恰落樱纷飞，他的朗诵如流水，潺潺悠长，载着一湖花瓣流向远方。不知不觉中，梅子停下了脚步，就那么呆立在跑道中间，凝望着他的身影，神与思，都如数倾注在他的声音里。

在梅子的记忆中曾有个少年，他总是在深夜里借着微弱的灯光，坐在天台上静静吟诵。那份深情，如出一辙。

念完了一首诗，学长没有再继续，抬眸看向了路边的梅子。梅子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是忍住不住问：“这首诗很美，能告诉我是什么诗吗？”

“泰戈尔，《正午的时候》。”他合上书本，放到一边。

他说话的声音与朗诵时不同，是静静的，沉沉的，好像山岩里滴落的水声，日日复年年的空明，但在诗歌的世界里，他的声音被赋予了丰富的色彩，无穷的力量，时而月色轻柔、时而山川包容，时而海浪涌起……叫人沉醉。

“我知道他是印度的大文豪，从不知道他的诗写地这样好。”梅子很羞愧，她是中文系的，却没读过什么书。

学长没再搭理她，起身开始晨跑。梅子暗想，可能是被我吓走的。她看了看树下，他的书和背包就放在那里，梅子发现背包上那个小熊挂件还有字，它的衣服上印着“对不起”。

为什么要挂这样的东西？难道是情侣小熊，另一只衣服上印着“没关系”？先不管了，那本《外国诗歌选》静静躺在那里，像是在朝梅子招手。梅子瞧了眼学长，他已经跑到对面去了，她赶紧俯身，打开书的扉页——

“杨彦”两个字赫然呈现在眼前。

顷刻，梅子摇摇欲坠，竟然——不是——夏扬。可为什么会这么相似？夏扬哥哥永远也是清冷的，唯一真心热爱诗歌。

梅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字，她拿着书继续翻着，希望能找到别的什么线索，突然感觉身边有黑影压迫，她转头一看，书本的主人何时已跑完一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我……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书，我也想买一本。”梅子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紧张地手心都沁出了汗。叫做杨彦的学长没有生气，也不追究，只是静默着，眼里满是不解。

“对不起。”梅子深低着头，“我不该乱翻你的东西。”

“我已经有女友了。”

抛下这句话，杨彦继续无视她，向前跑着。

“啊？”他说啥？梅子恍然明白过来，他以为自己暗恋他，在打探他的消息，连忙解释着：“不是，你误会了——”梅子朝杨彦的背影喊着，但杨彦却没再搭理她。

原来心心念念的只是一场烟雾，拨开之后见到的真相，不在预料之中。梅子突然害怕，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再遇到夏扬，就算遇到了，她也会认错甚至错过。

从操场回来后，梅子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到了下午，没有课了，林依和陈竹计划着去吃寿司，然后再去看电影。

林依：“倩丽、梅子，你们去不去？”

许倩丽摇摇头，“不了，我回家，今天我爸过生日。”

林依：“梅子，你呢？”

梅子：“你们去吧，我要去我姐姐那。”

“你怎么呢？有气无力的，是不是病呢？”林依上前，摸着梅子的额头，“没有发烧呀。”

梅子几乎是惨笑着，“没事，我今天起早了，有点困。”

收拾好东西，梅子和许倩丽一起出门，许倩丽的爸妈在校门口等她，她一出来，立马上前帮她提行李。

“你这孩子，每次周末都带这么多衣服让妈妈洗。”许倩丽的妈妈一看袋子里都是脏衣服，忍不住嗔骂她。

许倩丽眨眨眼睛，挽住她妈的手，撒娇道：“人家军训累嘛！”她问梅子：“梅子，你姐住哪？我让我爸捎一下你。”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几站路就到了，你们先去吧，”梅子朝他们挥手。

告了别，梅子走到公交车站，与一众人等着车，方才的笑容逐渐消失。

羡慕吗？不羡慕是不可能的，想起来莘市那天，妈妈独自送自己的画面，梅子的心蓦然抽紧。

其实小的时候，梅子也像别人一样拥有和睦的家庭，爸爸虽然重男轻女，喜欢斥责她们，对两姐妹倒也不错，只是后来，因为一场变故，一家人忽然就疏远了。她见得最多的，便是爸妈忙碌的背影。

突然之间，很想妈妈。梅子拿出手机，给王婉芳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

梅子：“妈，在忙什么？”

王婉芳：“能忙什么，和你爸在清点货物，你呢？”

梅子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她爸程青松扯着嗓子在喊：“酒放那边，你们小心点，那酒可不便宜。”

梅子：“我在等公交，准备去姐姐那里。”

王婉芳：“哦，你们晚饭怎么吃？你姐姐不会做饭，你让她买点菜，周末你帮她弄，老去饭店里也不好，”王婉芳压低了声音，“饭店的油不太好，有些做事的嫌麻烦，菜也不洗……总之就是没有自己家的卫生。”

梅子笑笑，她们家就是开饭店的，难得妈妈还这么说。

王婉芳：“对了，你要同你爸说几句不？他就在旁边。”

说“要”又不知道讲什么，说“不要”似乎又伤人的心，梅子正斟酌着，她爸在电话那边对她妈说道：“有什么好讲的，你告诉她不要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能顺利毕业就可以了，姑娘家最重要的还是要嫁人……”

说是没什么好讲的，程青松又念叨了一堆。车子来了，梅子忙道了再见，随着人群挤上公交。她看向窗外，学校在缓缓倒退，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梅子到了姐姐那里，程秀菊早就点了外卖。吃过晚饭，梅子正要去洗碗，程秀菊递给她一个纸袋，道：“打开看看。”

梅子看了一眼，是一条印着星星花纹的连衣裙，浪漫而耀眼，价格肯定不菲，梅子不肯接受，要程秀菊退回去，程秀菊偏不，她拿出连衣裙在梅子身上比试着，“我就知道给你买小码准没错，你现在读大学了，不比高中，得给自己捯饬捯饬，妈也跟我说了，说你老是不舍得花钱，你省那么点也没什么用，帮不了程青松什么。”

程秀菊一直与她爸有隔阂，提起她爸都是直呼其名。

“可是——”

“别可是了，反正我买回来，你不穿我也穿不了，要不你去试试？”

见姐姐这么期待，梅子只好回房间，将裙子换上。一换上，整个人就变得神采起来，怪不得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哇，我们家梅子漂亮极了。”程秀菊扳着梅子转来转去，让裙摆飞起来，星星也飞舞着，美丽极了。“你要是穿这个去参加学校的舞会，肯定有很多人来找你跳舞。”

“可我还是觉得太贵了。”梅子实话实说。

程秀菊坏笑着，“那你找个男朋友，让他帮你买。”

不知道为何，梅子就想起了杨彦，还有他那句“我已经有女友了”，梅子的心再次变得寂然，她问程秀菊：“姐姐，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住在花苑时那个邻居夏扬吗？”

程秀菊一脸错愕，显然对这个话题措手不及。但几乎是下一瞬，她略带苦涩地自嘲着：“当然记得了，如果不是他，可能我们现在还是千金小姐。”

梅子想说不是的，是他教会了我勇敢，给过我温暖，是我们自己错了，怎么能怨他？

“你今天怎么呢？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没什么，只是最近看到一个人，我以为是他但却不是。”想起扉页上“杨彦”两个字，梅子又黯然伤神。

“忘掉吧，”程秀菊说，“你知道的，他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忘掉吧！命运之线早就断掉，你不会再遇到他，遇到了也不会相识。梅子垂丧着脸，回到自己房里。

程秀菊的心突然也乱了。这些年，一直为了生计忙忙碌碌，其实她很少想起夏扬，想起的时候也会自嘲，如果当时不那么闹腾着去找他，也许今日就不用如此辛苦。

可夏扬给她的记忆就只有这份心酸吗？程秀菊骤然跑回房间，她趴在衣柜里，将一件又一件衣服扔了出来，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小木箱。

木箱里装着的都是程秀菊年少时最珍贵的记忆，她打开箱子，一只穿红色裙子的毛绒小熊赫然映入眼帘。

小熊微笑着，张开怀抱，胸前露出三个字：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