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甫话音刚落，朝堂上顿时便发生了一阵骚动。

杨赐只觉得心头一跳，抬起头瞥了嬴曦一眼，只见他双手合拢，双目微垂，如老僧入定，看不出来丝毫表情。

此时，朝臣们的目光也自木然呆滞的杨昭齐齐转移至嬴曦脸上。众人皆心知肚明，江甫因在战场上为嬴曦挡箭而成为他的心腹。若无嬴曦指使，江甫怎敢当众弹劾太尉之子？

独孤霓裳目光复杂地盯着江甫，她知道，嬴曦已经开始了他的报复。

“江爱卿可有证据？”

“启禀太后，告发之人就在臣的府上，这是他的供词！”

独孤霓裳对伺候在身旁的春漪使了个眼色，春漪会意，走下殿去接过江甫的供状，正欲呈上御案。

“慢着！”

嬴曦的声音把春漪吓得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东西都险些掉落到地上。

春漪慌忙转过身面对着嬴曦，微微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嬴曦站起身来，自春漪手中拿过供状。

“伪造证据，查办冤案，流放人夫，霸人妻子！呵呵，杨太尉，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面色苍白的杨昭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殿中央，慌忙叩首道：“臣知罪！臣知罪！大将军……”

“逆子！”

杨昭话未说完，已然怒发冲冠的太尉杨赐便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儿子。

“我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百年清誉，就这般毁在你手上，老夫……老夫打死你！”

杨赐说着便举起手中象牙笏，毫不留情地朝着杨昭的头顶砸去。群臣连忙以袖遮面，不忍见到这血溅朝堂的一幕。

忽然，只听见“啪”的一声，预想中的惨叫却并未出现。众人连忙放下衣袖，只见大将军嬴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杨赐身前，同样是以象牙笏挡住了杨赐的狠手。

“太尉莫急，杨侍郎是否真的如供状所说，孤以为尚待细查。”

杨赐抬起头，对上嬴曦笑盈盈的脸，只觉得浑身冰凉。

“来人，”嬴曦道：“将杨昭押入万年县，着万年县令朱勇并侍御史高国调查此案。”

此言一出，群臣凛然。

万年县令朱勇，侍御史高国。这二人出身寒门，因投靠了大将军嬴曦方才得以为官，二人向来自诩为大将军门下之犬，只忠心于他一人。更重要的是，这二人乃是在京师臭名昭著的酷吏。

杨昭若是落在他们二人手上，恐怕这条命当场便要去了七成。

就在群臣惶然之际，御史中丞陆云忽然挺身而出，朗声道：“刑狱决讼，此乃三法司之事，大将军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嬴曦转过身，紧盯着陆云，目光玩味。而陆云却丝毫不惧，直视他的目光。

就在殿中的气氛再度陷入尴尬之时，独孤霓裳却忽然发了话：“好了！”

嬴曦转身，正对独孤霓裳。

二人对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杨昭隶属刑曹，尚书台当避嫌，便由万年县、御史台与廷尉府三方共理此案，至于审查人选，则由两司长官自行斟酌便可。”

陆云与廷尉钟淆两人同时出列，顿首道：“臣奉命！”

独孤霓裳看了一眼众朝臣，目光在嬴曦脸上停留片刻，便拂袖而去。

众朝臣依次退下，嬴曦转身看了杨赐一眼，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殿，独孤霓裳对春漪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一会儿。”

春漪应命，带着众侍女退下，关上了房门。

霓裳拨开重重珠帘，斜靠在软塌上，微闭着双目，看起来颇为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的殿内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霓裳没有理会，依旧闭目养神。

一双手忽然从她背后伸出，放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捏着。

霓裳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大将军今儿，可真是一展雄风啊……”

说着，她睁开微闭的双眼，狭长的凤目瞥向满脸坏笑的嬴曦。

“哪里哪里，”嬴曦轻笑道：“比起上月太后的雷霆之怒，还差得远呢！”

假作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霓裳忽然转过身子，问道：“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

嬴曦淡笑道：“你与我商量过吗？”

霓裳一窒，半晌，方才说道：“那日朝堂上所有人都在反对，难道我事先和你商量，他们就不反对了吗？”

嬴曦望着她的脸，只觉得心中燃起一阵怒火。

“难道你觉得，那东西是我命人呈上去的吗？”

“难道不是？”

霓裳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嬴曦忽然笑了。

“你根本就不在乎那是不是我做的，所以不管是哪个阿猫阿狗上个密奏捧杀我，你都会借此大做文章。说到底，我在你心里的分量，终究还是比不上你的儿子！”

霓裳眉头微蹙，刚要解释。

……他伸手向前，霓裳却神经质般地躲开，怒道：“别碰我！”

嬴曦一怔，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独孤霓裳转过头，眼中含泪，幽幽道：“我恨你！”

嬴曦闭上眼睛，后退两步，说道：“好！”

他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

杨赐回到府上，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心中明了，嬴曦骤然发难，乃是对之前事情的报复。他是想要以杨昭为借口，想办法扳倒自己。

真正让杨赐感到担忧的，并非是所谓的贪赃枉法，而是杨昭在庐江王谋反一案中的牵扯。

那日事后，在杨赐的再三逼问下，杨昭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他的确在那封讨伐嬴曦的血书上签了名。

杨赐他绝对不相信，嬴曦真的没看过那封帛书。如今他最担心的，便是嬴曦旧事重提，借此事发难。

陆云踏入杨赐的书房，忽然觉得，老师忽然苍老了许多。

“士龙来了。”

杨赐打起精神，抬手道：“坐吧。”

“谢老师！”

陆云没有客气，跪坐在下首，道：“老师，子明兄的案子……”

杨赐缓缓摇头：“就让他们去查吧，你千万不可插手此事！”

“为何？”

杨赐叹息一声，道：“你可还记得庐江王造反一案，那封写有参与名单的帛书？”

陆云点头道：“记得。”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头看了看门外，确定并无旁人后，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子明兄他……”

“不错，”杨赐确认了他的猜测：“他有参与此事。”

陆云眉头一跳，杨赐又嘱咐道：“你切记，子明的案子已经成为了一个噬人的漩涡，大将军是在等，等你们迫不及待地跳进去，然后被他一网打尽！”

闻言，陆云不禁皱眉道：“那老师怎么办？”

他深知，果如杨赐所言，那么作为杨昭的父亲，杨赐便已经身处漩涡的中心。

杨赐叹息一声：“我已决定，明日一早，向太后请求告老！”

“老师不可！”

陆云急忙阻止：“如今嬴曦掌控朝局，飞扬跋扈，隐隐有取代周室之心，先前的封王事件便是他的尝试，老师先后辅佐惠帝、怀帝，乃朝中最有名望的重臣，你若因此离去，将置天子与满朝公卿于何地？”

说着，陆云避席起身，慨然道：“弟子不才，愿联合朝中所有士族重臣，支持老师对抗嬴曦，弟子不信，凭他一人，如何能匹敌我等千年世家！”

“士龙！”杨赐皱起眉头，提高了音量：“老夫早就说过，你之为人，锐气有余而怀柔不足，如这般下去，你将只能做一个面廷折争的谏臣，而做不了调和万方的宰辅，你当真以为集朝臣之力，便可以与嬴曦抗衡吗？”

“难道不能？”

杨赐叹息一声，继续劝说自己的弟子：“在你看来，当年惠帝之时老夫可以联合崔缜、裴度，制裁大司马高靖，现在也可以故技重施，对付嬴曦，是吗？”

陆云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杨赐道：“你这等想法，可谓是刻舟求剑也！”

“愿闻其详！”

“惠帝在位之时，天下安宁，虽有小患，但总体还算平稳，高靖与老夫皆出身士族，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杨赐顿了顿，又说道：“但嬴曦不同，一来他并非士族出身，所以他不会用士族的手段与我们周旋，作为武人，他向来喜欢用简单直接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二来，如今天下局势错综复杂，在这个时候，嬴曦掌握了朝廷所有军队，你自己想想，在这乱世之际，门阀真的可以战胜军阀吗？”

陆云沉默了，他已经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但他仍然心有不甘。

杨赐道：“嬴曦炮制昭儿的案子，其目的就是向朝臣示威，想要逼我们服软，若是我们仍然梗着脖子与他正面相拼，他便会把这个案子做大，最后一定会发展成牵扯到众多朝臣的谋反大案，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遂了他的意，保存实力留待后发呢？”

说罢，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注视着陆云，目光安详。

这个年轻人在五六岁的时候便拜自己为师，这么多年了，杨赐喜爱他的耿直与正气，欣赏他那如出鞘利剑一般的锐气，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所以以他如今的地位，才会不辞辛苦，苦口婆心地教导他。

陆云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选择了低头。

“弟子明白了！”

杨赐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说道：“士龙，千万要记住，过刚易折，有些时候，做出适当的隐忍和退让，更有利于大局。”

“是，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好！”杨赐道：“去吧，不要让任何人插手这个案子，一定要记住，如果想要对抗嬴曦，那便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关陇大族！”

陆云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诧之色，但很快，他便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老师请放心，弟子告退！”

时日已至隆冬，就连位处南方的汉水也结上了一层坚冰。

一支支军队井然有序地自已经冰冻的河流上行过，军中帅旗之上，一个赤黄色的“楚”字在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格外显眼。

一队身上铠甲与周围士兵截然不同的骑兵自冰面上行过，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青黑色骏马，身披重铠，头戴金盔，手中持着一柄长槊，身高足有九尺！

项籍，前荆州牧项广之子，第一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封为侯之人。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与整肃内部，已然完全掌握了整个荆州的他果断决定，趁此隆冬之际率军北上，以报仇为名，讨伐镇东将军陈安。

他的父亲项广就是在与陈安的作战中，被其一箭射中胸口，自那以后，便一直卧病在床，不久便溘然长逝。

在项籍心中，此等奇耻大辱，他一刻也不能容忍。更何况，陈安所镇守的地方位处江淮，以寿春为中心，乃是中原南北交界之处。项籍若是想要摆脱荆州的桎梏，北上争霸中原的话，此处可以说是他的必经之路。

项籍自小便胸怀大志，向来不肯服人。如今天下大乱，在他看来，这正是他一展本事，建号称霸的大好机会。区区一个楚侯的名号，可绝对不能满足他，他要的，是做那大楚霸王！

楚军自江陵渡过汉水，进犯齐安、蕲春两郡，与此同时，项籍还遣使联合魏侯宋偃共同夹击陈安。如今陈安正被宋偃牵扯在寿春，无力南下，楚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齐安郡，并以此为跳板，准备进犯淮南其余诸郡。

而在此时的寿春，一场大战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