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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慰风尘》第三章 无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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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过了正午,客房里仍散发着一股酒气。全子把门窗全打开了,日中却无风,只一阵暑热涌入屋中。江远身上汗津津的,此刻也无心入睡,整理了衣裳,自己倒杯茶水喝。

江远见全子在收拾宋希床铺,问道:“他人呢?”

全子道:“宋公子早上便走了,我家老爷送去码头了。他见你俩酒意未消,留下张字条。”说着指了指桌上烛台。

咕噜有几分倦意瘫在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宋哥怎么这就走了?”

江远抽出烛台下字条,是一行瘦金小字“我在长安等你”。

咕噜忙问:“宋哥写了什么?”

江远道:“他写了,我在长安等你。”

咕噜道:“为什么他不等我们一起去长安,反倒一个人先走了。”

江远道:“他有他的路要走,你我也有你我的路要走,不必刻意相求。”

咕噜似懂非懂,忽而心生惆怅:“远哥,你也要走?”

咕噜这么一问,江远也怔住了,转而问道:“咕噜,你有什么打算?”

咕噜想了想:“我不知道。”

凡间事,思绪一起,烦恼便生。江远一向随遇而安,今日被咕噜激起,思来想去却只是平添惆怅。

“我们也去长安。”江远手攥字条,坚定说道。

午后日头正毒,江远和咕噜吃了些茶泡饭,重又折回客房。干活是越干越有力气,睡觉是越睡越困。待到两人重新醒来,日头已经西斜,全子正在给院子里金鱼换水。

江远问全子:“你家老爷还没回来?”

全子道:“已经回来了,匆匆又走了,说是好友仙逝,去点苍山吊唁。”

江远道:“既然如此,你同我俩一起上集市转转吧,一个人在家也无趣。”

全子笑道:“你们是客,我是仆,有趣无趣都是这样。”

江远道:“你又何必自轻呢?”

全子道:“我若有江哥这身功夫,又不必在意家中父母,我便也随心所欲。”

江远听得心烦意乱,不再理会全子,转而对咕噜说道:“天色正好,我带你见识下临江城的繁华。”

江远并不气恼全子,只是全子的话着实刺激到了自己。咕噜也觉出江远不快,但自己对于人情世故无法理解,懂不了江远为何心烦意乱。

两人一路无话,行得很快,越往西走便越热闹起来。

江远道:“前面就是什邡街了,临江城最热闹的所在。”

咕噜已被城中的繁华吸引,此刻拉在了后面。

江远笑着摇摇头:“人世繁华竟有如此魅力,咕噜也这么快沦陷了。”

咕噜听见江远招呼他,急忙穿过人群赶了上去。

江远道:“前面便是什邡街,我带你去见个朋友。”

咕噜连连说好,但眼睛还是被各色杂耍偏食吸引。

江远在一座高大酒楼前停住了,望着硕大的酒幌子,自言自语道:“都说春江楼夜酒好喝,今晚倒要来看看。”

春江楼侧面是条窄巷子,巷口有家卖扁食的小摊。

江远看到卖扁食的阿婆,远远问好:“阿婆,今天生意怎么样?给我俩来点儿吃食。”

阿婆年岁虽长,身子骨却很硬朗,微笑着招呼二人坐下:“阿远,你是来找大宽么?”

江远道:“刚好来城里有事,顺道过来看看。”

婆婆笑道:“你早些来便好了,大宽前些天回村子娶亲了,临走前还叮嘱我一定要转告你,但今儿个七月七了,三天前大宽便成婚了。”

阿婆煮好两碗馄饨,端了过来,江远和咕噜双手接了。

咕噜问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大宽?”

江远指了指春江楼:“这是临江城响当当的酒楼,伊兰香很有名,晚上我带你喝一杯。”

日头落山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咕噜像个孩子,对每样事物都很好奇,江远不厌其烦讲来讲去。两人见前面围了一堆人,也凑过去看看。

一声锣响,一个雄浑男声开始解说,讲的是《探花传奇》。探花郎文武双全,行侠仗义,留下不少故事。故事传得久了,神乎其神,人们便只当故事听了。探花郎原本是使剑的,本朝禁止私人携带兵刃,探花郎的剑变成了刻木头的小刀。

咕噜听了一阵,对江远说道:“远哥,我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在说你。”

江远摸了摸腰间木剑,笑道:“我可考不了探花,也没有那样的身世背景供人编排。”

咕噜道:“我不懂什么是探花,性情和侠义倒是能听明白。”

江远道:“侠骨柔情的好汉不计其数,若不是李家一门三探花,又有谁会记得小李飞刀。”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夜色愈浓行人愈多。年青男女好容易找个由头,怎肯错过城中繁华。店铺伙计倚在门口,起劲吆喝,一力撺掇男人为女人置办首饰礼品。

远处一阵嘈杂,人流挤作一团。江远似乎听到了赵苏声音,以为是错觉,又夹杂在人流中往前踱步。

江远和咕噜喝了不少酒,却不是在春江楼喝的。春江楼的酒水没那么纯粹了,入门影壁的《春江花月夜》换成了坦胸露乳的《仕女图》,酒客也不是先前那帮酒客了。咕噜起来找水喝,江远把茶壶递过去。咕噜就着壶嘴灌了几大口茶,又重新躺下了。

天明时分,街上早市便热闹起来。江远睡觉很轻,捧出一本拳谱,照着比划起来。

咕噜似乎要把欠下的觉全补回来,一直睡到巳时方醒,见江远模样,忍不住笑道:“远哥,你在干嘛?”

江远收了气,说道:“一本强身健体的书,我在山上捡到的,与野兽拼命时能用上。”

“远哥,你好厉害,居然可以看得懂,书上图画我还能看明白些,那些符号可实在解不出。”

咕噜看了看翻开的书本,图画占了大半,还有些认不得的符号。

江远忍不住笑道:“那些符号叫汉字,普天下也只有一成的人能认得。”

咕噜认真问道:“那我可以学么?”

江远道:“当然可以,不过要学会认字也不容易。”

咕噜又问道:“比采矿伐木还要难么?”

江远一时语塞,顿了顿说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但比猎兔子追狐狸简单多了。”

江远说完又觉得好笑,但看着咕噜认真的模样,只好强忍了回去。

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江远打开房门,店伙计站在门口,面容诡秘。伙计悻悻退了几步,两边闪出三个皂衣官差,其中一个满面虬髯,像是头目。大胡子官差跟江远对视一眼,又看向咕噜。咕噜晒得黝黑,身型样貌着实不似汉人。

“你可是番邦客商?”

大胡子走进房间,上下打量着咕噜。

江远接过话头:“他是宁邦贩丝绸的,汉语知道的不多。”

咕噜把文牒交给江远,江远打开文牒,说道:“这个是朝廷颁发的行商文牒。”

大胡子冲江远摆摆手:“上面有公文,外邦人都要请去问话。”

江远刚要开口,旁边一个官差厉声道:“你少啰嗦,要不然把你一起拿去。”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江远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也不知该怎么问。

大胡子停住脚步,恶狠狠瞪着江远,伸手去夺他腰间佩剑。

江远按住剑鞘,手指一拨,剑柄朝大胡子弹射过去。大胡子伸手接剑,好容易才抓稳,这才看清剑柄之下是截木头剑身。

“算你走运!”

大胡子扔下木剑,扬长而去。

咕噜心中忐忑不已,官差服色让他想起铜矿监工,那些人也是这般衣着,只不过胸前没有补子。咕噜分不出区别,庆幸江远没一起落难,又想象着江远遇到此番景象,会如何反应。一想到江远的泰然豁达,咕噜也豪迈潇洒起来。

官家门楼很是气派,门楣上挂着“临江府署”横匾,门口立了面大鼓,门前蹲坐了好些人。江远躲在巷子里,见官差带着咕噜进了衙门,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那个穿青衣的,挡在官家门口做什么!”门口守卫大声呵斥。

“你就是有天大冤屈,也不能挡了官爷的差。”

一位老者拉着江远走开了,话虽是对江远说的,却故意拉高了嗓门。

看门守卫以为江远跟这群人是一伙儿的,也懒得再同他计较。

大胡子官差风风火火走出大门,看门守卫点头致意。江远不想横生枝节,隐匿在人堆里,眼神避着大门。

大胡子身后跟出一位紫衣少年,少年看着心事重重,左右徘徊不知向何处去。少年无意间看到了江远,疾步走了过去。

江远听到脚步,转身看时,不由叫道:“赵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日众人在码头分别之后,赵苏和若非一直留在临江城中。若非一心投靠点苍,双七会志在必成。赵苏见若非一番热情,也想跟去凑个热闹。

一晃到了七月初六,若非要去提前踩点。赵苏说不过他,索性各行其是。第二天赵苏实在懒得起早赶船,一觉睡到下午,出门时在柜台留了张纸条。

夜色浓了,店铺亮起了灯笼。灯笼多燃石蜡,火光虽亮,烟气也大。什邡街上春江楼灯笼最气派,挑在三丈高竹竿上,老远便能看见。赵苏步入春江楼,本想找个舒服位置候着,却一眼看到了若非。

“你怎么才来?我一壶酒已经喝光了。”

若非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赵苏笑而不语,招呼酒保要了几斤青梅酒。

一声锣响,缕缕白烟升起,朦胧中现出十多位舞女,坦胸露乳,伴着胡琴扭动身姿。

店伙计把酒端上来,若非一连饮了数杯,白日里积郁一扫而光。

赵苏问若非:“咱们琢磨了好久,双七会究竟比试些什么?”

若非说道:“点卯时问我有没有荐书,我自然没有。先是十人一伙秀一路花拳绣腿,又要解鸡兔同笼算术… 一天下来,我也不知比试了些什么,只想回来找你喝酒了。”

赵苏笑道:“荐书呀,你不早说,我帮你写呀,我家里图章多,随便盖个印拿过去,他们没准直接提你为点苍长老了。”

若非不禁大笑,只道一日未见赵苏牛皮吹得更大了。这一阵笑声引得众人侧目,若非觉得失礼,赶紧止住了。

“好呀,你们居然敢来这里!”

二人循声望去,居然是渡船上教训的富家公子,正带着一群打手围过来。好在二人座位就在大门旁边,正要夺门而出,一个痞子拦住去路。若非借力一推,那人朝着富家公子扑去,二人趁机赶紧溜了。

什邡街行人正多,二人窜进巷子里,一直跑出去好远,只到再无人追赶,才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

赵苏看看四周:“你说咱们现在哪儿呀?”

若非四下打量,这才意识到刚才慌不择路,也不知跑到了哪儿。

赵苏说道:“你瘦,你上去看看,哪边灯笼多,应该就有酒楼客栈。”

若非身手矫健,借着赵苏臂力,纵身一跃立在墙头。

这户人家恰巧有人起夜,见墙头站立一人,吓得疾呼捉贼。他这一叫把邻居也惊醒了,狗吠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纷纷掌灯。

二人见势不妙赶忙奔走,跑了半天总算寻到家客栈。

店小二站在柜台里打着哈欠:“只剩楼上一间房了,刚好房间里有两张床铺。”

若非正准备取银子,这才发现贴身的褡裢不在身上,不由心头一惊。

赵苏摸出一块碎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接过银子,说道:“客官,拿路牒一看,我为您登记开房。”

赵苏从怀中掏出路牒,小二扫了一眼,又问若非要路牒。

若非只好说:“仓促遗落了包裹,银子文牒都丢了。”

小二面露难色:“客官,若是被巡夜差役查到,小店可就做不成买卖了。”

赵苏丢下块银子:“你就说他是溜进来的,出了事儿有我顶着。”

小二交了钥匙,又取下一盏灯笼,引燃了递给赵苏:“上楼左转第二间便是,客官有需要随时吩咐。”

翌日清早,若非早早起床,看着旁边叫不醒的赵苏,心中不免气恼。褡裢里银子不多,但要紧的文书都在里面。好不容易赵苏醒了,若非急忙拉着赵苏跑去春江楼。春江楼大门紧闭,窗户也用木板封了起来。若非想到后半生前程都在包裹里,急得想踹门。

“兄弟,你这一脚踢下去,人家捡到包裹,也不会还给咱们了。”赵苏劝道。

若非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管街上行人的眼光。赵苏见若非这般,心中颇为不安。这时东面驶来了一辆牛车,载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停在了春江楼门前。赶车的小伙儿跳下牛车,上前拍打大门。春江楼大门开了,若非急忙走过去。

伙计睡眼惺忪,还有床气:“我现在忙得很,要喝酒中午再来。”

若非忙从伙计手里接过酒坛:“有劳小哥,昨晚上我在你们店里拉下一个包裹…”

伙计笑了笑:“这个好说,等归置好酒坛子,我帮你们找。”

若非连忙道谢,赵苏也动手帮着搬运酒坛。伙计倒做起了甩手掌柜,靠在柜台上打着哈气。酒坛上积了灰尘,坛口还有封泥,不一会儿若非和赵苏已变得灰头土脸。

搬完了酒坛,小二淡淡说道:“我想起来了,最后一班巡街差役带到刑房了。”

若非刚想多问两句,伙计把他俩让到门外,一下把门关上了。

二人雇了辆马车,车夫虚空里打个响鞭,马儿奋力奔跑起来。车厢颠簸得很,赵苏吵吵说快要吐了。

衙门口站着两名守卫,若非和赵苏说明来意,守卫放了二人进去。衙门院落很深,二人顺着指引到了刑房。刑房空无一人,赵苏捡了把椅子坐下,若非立在门口观望。

一位书办缓步走来,不紧不慢问道:“你是来找失物的?”

若非道:“一个青色褡裢,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几两银子,要紧的是路牒和文书。”

书办笑了笑:“你的半个身家可都在里面呀!”

若非一脸惭愧:“实在是不小心。”

书办道:“这里确实有这么个包裹。你叫什么名字?”

若非答道:“在下王若非,籍贯中州,这些路牒上都有。”

书办道:“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那位朋友也是跟你一起的?”说着看了看赵苏。

赵苏道:“我们一起的,有劳了。”

书办拱拱手,退了出去。

若非见包裹就要失而复得,心中甚是畅然:“待会儿哥哥请你喝酒。”

一会功夫,书办回来了,手里却空空如也。若非正在疑惑,一彪皂衣差役冲进屋里,不由分说把二人摁住,五花大绑投进了监房。

若非一脸茫然,头绪越理越乱,肚子叫唤起来,才想起早上起来还没吃东西。想到自己着急麻慌自投罗网,若非不禁笑了出来。赵苏以为若非吓傻了,要掐他人中。

铁门嘎吱一响,书办带着四个差役来了。赵苏和若非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

若非怒道:“为何要抓我们?”

书办也不答话,让捕快拿来两个包裹,指着一个青布包裹问若非:“这个包裹可是你的?”

若非道:“我昨晚落在了春江楼,你们还给我便是,为何把我们关起来?”

书办摆摆手,又指着另一个杏黄包裹问赵苏:“这个包裹可是你的?”

赵苏一脸愠色,没好气答道:“可不就是刚被你们夺去的,怎么还不放人?”

书办恭敬说道:“赵公子,多有得罪。”又冲着差役喊道“还不快把赵公子放了。”

差役虽然疑惑,上司有令只好照办。

众人散了,若非一个人靠在木板床上,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恶事。

“是不是在想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隔壁监犯关着位长者,头发蓬乱,散落在脑后。

若非反问道:“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长者笑道:“跟你一样,我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被关进来。”

若非也笑了:“这监房原来关的都是好人。”

长者说道:“我虽然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

若非笑道:“我也不是好人,看来被关进来也不冤。”

转眼已到黄昏,当差的把牢饭丢进监房。若非靠在墙上,肚子虽然也饿,但实在不想动弹。他有几分懊悔昨夜的疏忽,但怨天尤人终究于事无补。

“牢饭虽糙,吃了才有精神头熬出去。”

“这地方日夜不明,最容易消磨意志,别把自己困在这里了。”长者接着说道。

若非没有应声,一阵失落飘落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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