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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日子》第52章 夜色温柔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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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那天下午,我逃到一个叫做dandd的酒吧里喝得烂醉。这个酒吧名有些令人费解。我想前两个d,大概是英语drunken,喝醉的,die,死亡的意思吧。一定是的。醉生梦死。醉了就等于死了。这个酒吧的名字够可以的了。我记不得那天下午到底喝了多少酒。总之我彻底忘记了结婚,忘记了琉璃,忘记了那天等在结婚喜宴上的家人和朋友,忘记了所有的责任,忘记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我一身污臭跌跌撞撞回到家里。琉璃已经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羞辱,惊恐,吞食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自杀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瓷美人。那样冰清玉洁,永远从血光污垢中逃离了。

我知道,真正杀死她的人是我。我是杀人凶手,而不是安眠药。

我再也无法与人对视。我只能像蝙蝠,靠一件破碎的夜衣遮掩着,苟且过活。

海?high?高原的?夜衣人?杀人凶手?白头发?蝙蝠?也许是神的点化,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这位隐身散步友是谁了。

海有病。他病得重。

可怜的琉璃。

可怜的海。

可怜的琉璃和海的父母。

可怜的我。

可怜的天下人。

我不想出去散步了。海再也没有给我发邮件。我躲在屋子里拚命地抽烟。我缓缓吐着烟圈,那烟圈就像我的眼圈。我这么抽了几天烟,眼圈便有了黑黑的烟圈。

星期六。夜色温柔。一个女人拨进了高原的热线电话。

你好。欢迎你参与我们的节目。淡淡的莎黛歌声背景,高原一如既往地开场。确实,他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多了一分疲倦和沙哑。像一块揉皱的色调暗淡的旧丝绸。

你好。能听一听我的故事吗?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水雾一样弥漫开来。湿润的,哀愁的,碎裂的。但都是隐隐的,淡淡的。不尖利,也不张扬。

女人说,我最大的嗜好是独自在这个城市里游荡。最好是夜幕降临之后。结了婚,我这个习惯依旧不改。我甚至拒绝丈夫的陪伴。我喜欢在漫游时沉默无言,胡思乱想,信马由缰,无拘无束,如入无人之地。我的丈夫开始时有些不理解,他认为相爱的人就应该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但他对我非常宽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

有一次,我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口渴得很,顺步走进了一个名叫“伤心咖啡”的清吧。我想去喝一杯咖啡,歇歇脚。不想那正巧是一个地下诗人沙龙。那天正好是一帮诗人在聚会。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诗人和准诗人聚了一堆。我进去的时候,有一个诗人正在朗读自己的诗,旁若无人。他年轻,扎着马尾发,脸白。眼睛睁得很大,在暗淡的光线中闪闪发亮。他朗诵的诗很短:

你把我引向一个陷阱,/指给我看淤水里的星星。/你笑问我:是不是好美?/我目光炯炯,一脚踏了下去。

这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我想。多年轻啊,还在歌咏爱情。他一定是个恋爱中的孩子。伙伴们给了他狂热的掌声,尖利的唿哨。这个圈子里,是不是真正欣赏别人的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获得一种刺激,一种气氛。

我侧过身子望着他,心里有一点点感动。清吧里大屏幕上正放着一个很怀旧的黑白纪录片。那是一个从未受过摄影训练的家庭主妇给那个年代好莱坞的明星们拍摄的生活照。非常朴素,可是非常美。

这时正放出一张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式黑夹克,侧着身子,满脸灿烂笑容,孩子般天真无邪。这是玛丽莲·梦露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感到这张照片有一种穿透人心的美,一种令人心碎的美。我感到心里疼痛。

小姐,可以请你再喝杯咖啡?刚刚歌颂过爱情的诗人朝我走过来。他彬彬有礼,有一点小孩装大人的样子。

好的。我笑了。

你被那张照片打动了,对吗?说真的,我不敢看那张照片。一看就想哭。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诗人小声地说。

我点点头。

你的诗很真诚。在谈恋爱?我像一个老太太一样说话。

没有。我还没有爱人。

他郑重其事地说,把“爱人”两个字说得很神圣。而通常情况下,男人们会说女朋友的。

我走出“伤心咖啡”的时候,他陪着我出来了。我不由自主地同意他每天陪我在这个城市里游荡。真是鬼迷心窍。

我俩都有一种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感觉。我俩一起时,感觉是在飘。看过俄国画家夏伽尔的画吗?他的画里面,什么都处于飘浮状态。房子在飘,马在飘,教堂的尖顶在顺着风飘,更不要说人了。我认为他画出了人类在某种情境下的真实状态。我同这位歌颂爱情的诗人飘浮着几乎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古老的小巷子,斑驳歪斜的门楼,缺边少角麻麻坑坑的青石板,黑黑黄黄穿在发白的竹竿上的衣裳。那些小巷子的名字真有意思,什么豆豉巷,铜铺街,麻衣巷,大姑巷。还有一条小街叫十三跳。我记得那正是落叶之秋,树叶总是慢慢悠悠地飘落,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想我俩正像这落叶。我老是以为河对面山顶上那圆圆的电视接收天线是个月亮。我总是叫他看:看哪,月亮!诗人后来就这样叫我:白天的月亮。

白天的月亮特别淡,像一小块就要融化的冰。

有一次,我们一起走进一个天主教堂。这是一座青石砖砌的教堂。墙缝里弥漫着青苔,用手指轻轻摁上去,非常有弹性。唱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我突然想起少女时代那个年轻黑衣神父对我讲过的话。我对诗人说:我要去忏悔。

忏悔?为什么?我们没有罪。

我要去忏悔。我很固执地说。

好吧。我陪你进去。诗人说。

我们走进一个漆成红色的小房间。我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犯罪感。

又是一个年轻的黑衣神父,非常和蔼地面对着我。

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跪下来。

你—————呃你—————呃你要忏—————忏—————忏—————他突然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诗人捅了我一下。我赶紧忍住笑,严肃地点点头。

要呃—————要呃—————要—————,他脸上青筋绽暴,眼睛鼓得大大的。

我突然纵声大笑,浑身发软蹲到地上。

快跑!诗人一把将我拽起来,半拖半抱把我挟裹到教堂外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说,上帝呀,你用这种方式来考验我的虔诚,实在是太残酷了,太恶作剧了。

诗人说,上帝总是将最庄严最神圣的事物赋予最荒诞最有喜剧色彩的形式。这才是最具有上帝色彩的事情。

诗人说,跟我走吧。我俩走到天涯海角去。

诗人说,我要拐走你,抢走你,霸占你。

他越说得蛮横,我就越觉得他孩子气十足。

诗人说,我的家乡是洛阳。那可是西瓜之乡。我们那里的西瓜又沙又甜,是真正西瓜的那种甜,不是糖水的那种甜。我要带你去吃西瓜。睡到西瓜地里,一望无际的瓜田,瓜儿一个摞着一个。吃好多好多西瓜。吃得你脸变成绿色。不不不,变成红色。不不不,还是变成绿色。绿脸美人。天下无双。

我说,爱吃西瓜的人性欲强。

我这话没说完,就被他搂进怀里。我俩站在教堂外的巷子里拥抱着,教堂传来悠长的钟声。

诗人在一个儿童刊物做编辑。他的单身宿舍里非常洁净。诗稿整整齐齐一张一张叠放在抽屉里。简易沙发上罩着白棉布罩。枕套床单都是白色的淡黄色的。没有东一个西一个乱丢的啤酒瓶。床底下也没有臭袜子。除了没有香水和花,真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她几笔就描出了它的轮廓。向右倾斜着,重重的线条表现出它弹起来的硬度。她给它涂上浅灰色的阴影,中间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那种黑色非常匀净,蕴着沉沉的光泽,在两座形状浑圆的山丘中穿过时顺顺当当柔柔和和地打了一个弯,在将要攀上真正的高峰时消失了。

就是用它交换着爱情的话语。一次次的喷射,仿佛没有顶点,没有止境。这是他们的圣器,他们的玩具。它的光滑的头部奇怪地显露出一种倔犟悲愤的表情,它要,它要,像野兽一样固执,也像野兽一样贪婪。

太阳在窗外默不作声地倾泻着。清亮的光线渐渐穿越沸点。她闭着眼睛,紧张得把全身的重量都悬在一根蛛丝上。她沿着蛛丝向上攀爬,绷得越来越紧,在痛中绽放出巨大的温柔,巨大的天莲花。一波盖过一波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波浪。她的心脏降到下面,下面,那锯齿一样边缘的紫罗兰花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潮湿的吞噬一切的欲望,一个一触即发的点。

他也闭着眼。沁凉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砸碎在她的脸上。一次比一次纵深,顶入。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兴奋,他听到血管里风暴的呼啸,野兽的吼叫,遥遥应和着仿佛来自天边的鸟鸣。

他们必须这样。在有上帝之前,在上帝之后。仿佛这是唯一的通道。“在某种意义上,爱情比上帝更伟大。”

不,不,它就是不来。它躲藏在那黑色海洋的某一处,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他发怒一般掀腾着,翻找着,撞击着。他焦躁地等着下面春泥一样温软的土地发震颤,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她哀告,呻吟,哭泣,温柔地呢喃,发出母兽一般含糊不清的爱语。她在他的身下盘旋,辗转,蜷得像一个松球。她希望自己被吞噬,被捏碎,被狂暴地为所欲为地使用,榨取。她为他对她粗暴的命令而狂喜。她听凭自己被打开,被摩擦,被燃烧。那火焰的舌头,火焰的耳语。终于,在最后,她发出欢叫。那核的最深处开始震动,七色彩虹绽裂了,一丝丝从眼前坠落下来。

而他这时也同时达到高潮,像遭到电击一般抽搐着,战栗着,最终平静下来。他们身下的床单湿淋淋的。

这时候他像一个上帝,一个君王,慵懒高贵。也只有在这时,她如此崇拜他,顺从他,无比温柔地替他擦干汗水,跪在他面前。

我只有一条路走:与丈夫离婚。

我把全部事情统统跟丈夫说了。包括与诗人的做爱。我信赖他,和以前一样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我像一个疯子,一个高热病人。我又和以往一样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我对着丈夫说:你听着,你同意和我离婚也好,不同意离婚也好,我都是要嫁给他的。

丈夫在与我离婚那天送了我一大捧丁香花。黄色明亮耀眼。芬芳扑鼻。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你喜欢。各自保重吧。

离婚后,我和诗人在一起再也找不到感觉了。就像一根棉绳,啪的一下就被拉断了。我不想见他,不想听他的声音。我和他的缘分,就在我和丈夫分手的那一瞬间结束了。

我爱我的前夫。我与他离婚之后才越来越明白这一点。我爱他。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完美的幸福。它在我的记忆中成了无瑕的珍宝。但是,我不可能重回过去了。我从不修补什么。破碎的东西就破碎了。它的命份就该如此。破镜重圆,只看得见裂痕。那是丑。

我想念我的前夫。

这个女人说完,沉默了。

高原也有几分钟没说话。只听得收音机里电磁波的沙沙声。后来,高原说话了。

这位朋友,我认识你。

是吗?也许。女人并不惊讶,淡淡地说。

是的,我认识你。你也应该认识我。都是天下伤心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人的一生,也许总是忧多欢少,离多聚少,苦多甜少。即便是一生欢乐满足,也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高原很巧妙地把话圆了过去。他居然背起了《金刚经》最后的偈子。

现在的青年人常常把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挂在嘴头,以为高深时髦得很。殊不知佛经是最最古老,最最厉害的解构主义。只要把《金刚经》一背,一切人世间的歌哭悲喜都成了一道光,一缕烟,一个幻梦,一颗露珠。转瞬即逝。羚羊挂角,不留痕迹。

那么,爱有意义吗?人生有意义吗?周围的这一切,改天换地,山崩地裂,有意义吗?太阳,月亮,星星,宇宙,有意义吗?

女人激动起来了。她好像在质问高原。

不要问意义。一切只是过程。只是各式各样,或长或短的过程。

高原的声音深沉得像窗外的夜色。

女人沉默会儿,又说,最后,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我牵挂一个人,她是一位曾在节目中出现的听众朋友,名叫小凡。我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说真的,我非常挂念她。真心希望她能幸福。女人又轻轻地说。

小凡,你在哪?你怎么样?我和我们这个节目的听众朋友非常挂念你。

这是高原在这次节目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就是这次节目里打进电话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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