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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7章 第一部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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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二形容他的样子,戴墨镜,穿瘦身西裤和花格子衬衫,衬衫从胸部扣起,直露出发达的胸肌。胸脯上还有几根黑毛,随风飘荡。朱二说道。

朱二和细粗的关系极好,有阵时期,朱二想拜在细粗门下,细粗拒绝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一套,我从不收门徒,也不结帮派。你看见我跟别的帮派有什么来往没有?没有吧。有事我自己打点。我抱定一个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人多未必势众。人活在这世上,靠的不是这个——他举了举拳头,而是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人讲的是一个理字,但讲理也得靠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

细粗教朱二散打,说,这是防身用的,有备无患。又教他使用武器,人体生物学也用上了,给他分析哪块是人的软胁,怎样一刀子下去致人死命,怎样不致人死命,叫人瘫痪。怎样保护自己,怎样躲闪。十四岁的朱二学得极为认真,一招一式全牢记心间。那阵时期,他的理想就是做细粗那样的孤胆英雄,劫富济贫,匡扶正义。他也看武侠小说,常常幻想着自己走在西域古道上,身穿一袭白袍,手里拿着折扇,突然一阵飞尘掠过,紧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尖叫声。

朱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采花大盗绑架民女。说时迟,那时快,朱二飞身前去,只拿折扇朝那厮的命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应声而落。朱二站在马下,弯腰行礼道,姑娘受惊了。今世间大乱,出门还当小心。说完轻轻拍下马身,只听一声嘶鸣,眼前又是一阵飞尘。

顾闯笑道,那姑娘长得美吗?

朱二也笑了,说,我还没说完呢。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过了一会儿,眼前又是一阵飞尘,那姑娘又回来了。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朱二说,她要是追我,我保准拒绝,女人不好玩,没有打仗好玩。

胡泽来说,你这厮,想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吧。——你才不好玩呢,你这样会出事的。

朱二没有出事,可是我出事了。那段时间,我迷打弹弓,我准线极好,百发百中。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我会成为神枪手,或者国家射击队队员,没准还能去奥运会拿冠军呢。有一次,朱二指着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王麻,青龙帮的小头目,作恶多端。

此时王麻正伏在街头栏杆看姑娘,此人脸色烟黄,面相丑陋。我拿弹弓比了比,朱二说,射他。打麻雀没意思,要打就打人的麻雀。我笑道,人的麻雀不好打,隔着裤子,伤不了。我们在对街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我回头问朱二,打吗?朱二说,打啊,快点,他就要转头了。

我打瞎的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帮王麻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底下,这个丑陋的麻子正在看街景,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眼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声。谁也没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和朱二迈着匀速的步伐,混在人群里销声匿迹。

朱二后来有点后怕,把这事跟细粗商量。细粗说,麻烦大了,你们惹了大祸了。他一再问,他看见你们没有?我和朱二都确信没有。细粗说,这事不要声张,且看看动静再说。如果真找上门来,别说我,连天王老爷也帮不了你。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比我还要恐怖。

细粗恐怖是有理由的,他比我们都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节。不久之后,青龙帮和另一个流氓团伙开始了一场恶斗。这场恶斗持续时间之久,伤残人数之多,公安局的档案室里至今还有记录。很多人被抓进去了,警方顺藤摸瓜,并牵引出不少连环疑案,有人被判刑,其中五个被处决。残余力量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还有过数次规模不等的冲突。

那五个被处决的流氓,有两个我至今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王建军,一个叫陈白。执行枪决的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万人体育场里,人头攒动。有七个死刑犯被武警押上来,而其中竟有五个和我有直接的关联。他们都还年轻,听说未婚。

我和朱二站在人群里,很多人立在我们的前面,踮起脚看着。我蹲下身来,把手抄在衣袖里,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浑身冰冷,血液仿佛被冻住似的,流速很慢。我觉得自己快要呕吐了。人事竟如此不可思议,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而朱二呢,一直立在我的身边,茫然地看着很多人的后脑勺,整个人已经呆掉了。

这是我成长生涯中遭遇的第一桩事件,它对我影响至深,至今还让我寒齿。我想我能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胆小,怯弱。我没有痞子素质,怎么做也不像。

这次事件以后,我老实了许多,朱二也老实了。他说,没劲透了,真的,开始不好玩了。朱二甚至想重返校园,重新做个好学生。他问顾闯,还来得及吗?现在要认真学习,明年能考上重点高中吗?

在我们四人中,只有顾闯勉强能称得上算个学生,虽贪玩,痞里痞气的,但学业一直没荒废。后来,此人考上了清华数学系,修计算机专业。现在哈佛读博士。

而胡泽来呢,一味小偷小摸的。从偷胸罩开始,我就知道此人偷术高超,后来发展到上街偷钱包,去商店偷衣服。我们少年时代的吃穿用度、各种花销基本上都是胡泽来包下的。所以他偶尔朝我们发个脾气,对我们颐指气使,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为人亲和,对我们极为关照,真的就像兄长一样。每天清晨,他背着蛇皮袋上学,那里头有他偷来的衣帽鞋袜。——平素不敢穿回家,只有他代为保管。我们打扮得当,他挨个打量我们,笑道,乖,个个都精干得要死,今天找马子有希望了。

他也开始打扮,往头上撒头油,用手抚平,说,不能跟小伙子们比啊,不过——他朝我们挤挤眼睛,说,没准今天也有戏。

我只奇怪,他偷了那么多年东西,竟一次未被抓住。有时他也跟我们说说他的计划:再干几年,就歇下来。常偷要出事的。——但是现在不行,一则为兄弟们活便活便,二则呢,也是为我自己。

他倚在树杆上,突然探一下头,来了神采,说道,我告诉你们,偷东西很刺激的,几天不偷心手俱痒。越危险的地方越来劲,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拨腿就跑,那感觉至今还没遇到过。

顾闯说,那感觉很爽吗?

朱二说,肯定。我估计就跟我们打群架一样。朱二自从学会了散打,看见群斗就激动。有时看见巷口围着一群人,他拨根棍子就窜上前去,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他抡着棍子乱打一通,踩着一个人的胳膊说,叫我大爷。这能让他热血沸腾。

他尤其喜欢巷战,在那曲径能幽的小巷像野猫一样逃窜,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说,所有人都跑不过我,我就像影子一样,我耍他们玩玩。

朱二最看不得我整天把刀插在腰间,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说,你牛皮哄哄干什么,刀子是拿来放血的,刀柄握在手里,刀尖对准别人,插进去,插进去。说这话时,朱二眼放绿光,激动不已。

朱二喜欢血,看见它,他能窒息。那就像电流一样,有一次他说,就像电流穿过全身,我发抖,浑身麻酥酥的,我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有性经验的人大体会联想到一件事情,可是那年朱二15岁,还来不及有性经验,可见对于男人,要获得快感,并不只限于一件事情。

我们也陪过朱二打过几次群架。这厮爱惹事生非,仗着自己有两下子,嘴又臭,从来得理不饶人。有一天,他在街上被人认出来了,几个小痞子追得他满街乱跑。后来,朱二和我们商量说,要报仇雪恨。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战计划,又纠集了本校的一拨好汉,选定吉日,下了挑战书。

决战是在星期天下午进行的。事先,朱二跟我开玩笑说,你的刀这次要派上用场上了,也不枉插在腰间这么多年。老实说,我真有点担心,打杖我不害怕,这么多年来,打人挨打,我早就习惯了,可要是不小心杀了人怎么办?

不是没可能的,一帮乌合之众,个个血气方刚,一时打得性起,拨刀就朝心窝刺下去……可事情到了这份上,已不允许我想太多。我必须到场,而且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来。要不,我将无法在这个圈子混下去,被视为孬种,死无葬身之地。

那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双方人力均等,十八般武器样样不缺,比如,朱二就带上他最拿手的棍器,顾闯偷来了家里的菜刀。对方更英雄一些,首先报上了校名,胡泽来则谎称我们是九中的,这方面,这个惯偷是不讲规则的,他比较能权衡利弊。

他后来说,不值得的,要是我们输了,会丢学校的脸,要是赢了,他们还会寻机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朱二说,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想打。胡泽来诞皮诞脸地笑道,我喜欢偷。

我也没来得及使用刀子,因为朱二不久把场地引到了巷子里,一开始是在体育馆的操场上,后来比试了几下,得出了深浅,朱二就带我们往巷子里钻。这家伙深得细粗真传,任何时候都不忘动脑筋。他说,这是为名誉而战,要的就是胜利,而不是过程。平时小打小闹另当别论。

那伙人不熟悉地形,跑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朱二当头一棒。这是朱二的伎俩,人少的时候,他和他们单打独斗,人多的时候,他打一枪换一炮,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影子。那拨人开始骂街,站在小巷的交叉口,说,有种的你们就出来,什么玩意儿,全他妈一帮王八蛋。都是孙子,只有孙子才会这样做。

我们也骂,躲在暗处快乐不已。朱二说,你们不准走,谁走谁就是孙子。老子今天就陪你们玩到底,你不是能打吗?你打呀!老子今天要叫你们个个跪下来求饶,个个喊我大爷。

我们齐声呐喊说,快喊大爷,快喊,谁不喊谁就是孙子。

后来他们个个都承认是孙子了,那天我们一小拨一小拨地收拾了他们。朱二把他们踩在脚下,显得那样的意气奋发,流光溢彩。朱二说,看看大爷这张脸,认清楚罗。——认清楚了吗?

那厮抬头看一眼说,认清楚了。

下次还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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