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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5章 第一部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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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是那样一个羞怯、懦弱的少年。我本性如此,我得承认。我胆小怕事,天性纯良、规矩。如果按正常的轨迹走下去,我会成为一介良民,平庸,健全。过简单、枯燥的生活,虽有抱怨,可是竭力忍受着。

我将很慢、很慢地老死终生。看着儿孙满堂,在病床前站成一排。看着他们哭泣,我无语,虚弱,慢慢地闭上眼睛。我将会想起生命里一些重要的事,或者一些人。比如女人们。总是有的,我想,也不会很多。三五个罢了。在我年轻的时候,遇上她们,有过一些欢娱。

也许,我什么也不会想起。气力从我的体内消失了,可是生命还有残余。我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现在,我肯定这样生活着:结婚数年,有娇妻爱子。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我奔波,辛劳,有很多牵挂。偶一瞬间,也能感觉到满足和震颤。

也许,我仍在画画。这是肯定的,我无法割舍。我热爱它,常常魂牵梦绕。直到现在,我仍不能想起作画,我会心疼。它是我一生的狂想。

是呵,一切全错了。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问题,很多事情事与愿违。

总之,在我十岁那年,跟随父亲南下,来到南京,我大约已经意识到了,我的生活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不能确定。

那是1980年,按年龄推算,应该是那一年。我穿细格子长裤,白衬衫,非常正式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次远行虽是回家,也是出门做客。应该很庄重的。

我坐在火车上,侧头看车窗外的风景,一直沉默着。老实说,我有点担心。我无法想像未来的生活,可是也很好奇。我把很多细节都想到了。南京站,城市的街道,家里的摆设。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妹妹。我第一天入学的情景,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以何种姿态站在新同学面前,和他们相处?

我对自己说,我应该热情一些,这很重要。我要首先和他们打招呼,就像那些活泼大方的同学一样,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嗨,李强,你在干吗呢?

就是这样。我应该克服身上的弱点,比如内向,沉默,过于敏感。我不应该太忧伤。这不好。换了新环境,我必须主动适应。没有办法,我必须这样。

我不想招人厌烦。这一点,我从不担心。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就说我乖巧,顺从。有一次,我听见她对爷爷说,他懂事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天可怜见,他才五岁。她很为我忧虑了。

我想,一切能如愿,我将继续从前的生活。虽然没有母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我像所有孩子一样,无知觉地成长。偶尔会有一些快乐,有的就擦肩而过了,有的呢,也会成为生命里的印迹,保留终生。

我将继续这样的生活:求学,学画,念中学和大学。我成绩很好,一向都是尖子生。我爷爷说,没有问题的,你的求学会很顺。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做一名出色的画家。

我想,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在1980年秋天,一列南下的火车上。火车拐个弯,把我带向一个陌生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南京,终点站。可是对于我,它也是一个叉口。我将在这里换乘另一班车,从此,一直乘下去,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在火车上,我已预感到这一点。及至很多年后,我开始追悔,并试图纠正。我纠正过。我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但是不能够,因为我又遇上了阿姐。

就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在火车上,然后才是别的。一连串的意外接踵而来,超乎我的想像。家庭,学校,南京城的样子,都不是我在火车上能设想的。甚至很多细节,继母的样子,屋子里的灯光,家俱的摆设,在学校里和同学的相处……凡此种种,全走了样。

一连串的意外又是必然的,它是定数。私生子,敏感,孤独。羞辱和疼痛。少年浪荡史,及至后来遇见阿姐,开始那段匪夷所思的生活……全由不得我控制。我无法决定,也设计不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力量把我往这条路上牵引。我回来,它再牵引。它告诉我,你不能由着性子,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全是定数。生下来就如此。生下来,我就该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

如果这样解释,我后来的生活就不足为奇了。一切明白无误,顺理成章。如果这样解释,我就不可能不遇见阿姐。一定会。不在北京,也会在另一个地方。不在公交车上,也会在地铁站,火车上,街上,饭店的大堂里……

她会来找我,在1986年的春夏之交。如果错过了这个时节,也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我。在我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五十岁……只要我们还活着,她就会与我相识,相爱,带我经历那段浪荡生活。

我注定要过浪荡生活。逃避不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她,把浪子生涯延续,发展,推向极致,直到我感到害怕,疲倦,难以忍受。直到我们分手,一切结束。

结束了,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就像一场梦。

现在,我是一个良民。姑且这么说吧。遵纪守法,按时纳税。偶尔谈恋爱。不恋爱时,也会找小姐,和她们做些简单的交流,付她们钱。像绝大部分男人一样,我西装革履,每天去公司打点业务。和客户握手,交换名片。请他们吃饭,泡吧,洗桑拿。兴致高时,听他们说说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拍岸而起。

从前的事,我已一笔勾消。我很少想起,就像从未发生过。我想,这也是阿姐所希望的。她希望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像一切庸众一样,在这太平的世界里,安分守纪,老实巴交。挣一份辛苦钱,平安地、没有幻想地——朝时间深处迅速堕落。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体如此。

她甚至希望我能早点结婚。那一年,我十八岁,很难想像结婚这件事。况且生计无着落,我生命中也只有阿姐这一个女人。阿姐说,结婚了,你的生活就安定了。有人疼你,爱你,照顾你。你是需要女人去疼爱的。

她又说,好好恋爱。会有很多女人爱你的。她伸出手来捧我的脸,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当然说,我不会再恋爱了。我只爱她一个。我会等她的。天地良心,我当时就这么说的,而且是哭着说的。当时,我难过极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来不及想很多。

后来,阿姐有点语无伦次了。她说了很多,非常慌张,没有逻辑。她说,女人们会为你发狂的,我的好孩子。她们不会害你,哪怕是坏女人。你应该善待她们。你应该跟好女人谈恋爱。找一个良家女子,娶她,和她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和她生个孩子。——你应该做父亲,爱你的孩子。

我只是摇着头。

她说,忘了我吧。这是罪恶。你应该为这段生活感到羞耻。

我说我不后悔。我本来就是个坏孩子。

她说不。脸色铁青,严厉地呵斥我:你不是。你应该感到后悔。它是可耻的,你应该忘掉它,然后重新开始。

我当然重新开始了,就在这半年之后。在中央美院,和一个女生恋爱。一切如她所愿,我忘了她。非常没心肝的,为我曾有过的那段生活感到羞耻。它是我的隐秘。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跟人提起。

后来,我真的忘了。对我来说,它已不成为问题。

很多年后,你也看到了,我正在过庸常的生活。我终于成为“那一个人”,一个我本该成为的人。从我出生起,到十岁之前,我注定就该长成那个人。我希望自己没有成长史。从十岁一跃到十八岁,中间一段被凭空抹去。

我不是在后悔,谈不上的。这么多年来,我甚至很少追忆。我只是喜欢这种想像,它让我着迷。像很多孩子一样,安静地长大成人。看着闲花碎景,可是不太记住什么。就这样一年年地长大,苍白、枯燥,可是很安详。

你知道,这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梦想。它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缺。求学,学画,做优等生,做一个地道的庸民……它们都是我的强项,可它们也是空缺。

一个人有了强项,就好比掌握了技能。如果不实现它,他会心疼的。他会蠢蠢欲动,心有不甘。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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