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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80》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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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读起来:

一阵昏沉蒙住了我的心灵

我没有人间的恐惧

看来,对于世上的年月相侵

她已经不会有感觉

现在她不动,毫无生命力

听不到,而且看不见

只是同树木和岩石一起

每天随着地球回旋

我的心十分吃惊。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她的梦,这首诗。我妈看见我拿的这首诗上有血,让我要把它扔掉。我用血红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后来,我告诉了她。她认为如果花仙子没有骗我,也就是说,她如果真的做过那样的梦,一切便都是命运,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父亲不相信这些。我恍恍惚惚地听着父亲一直在对着我吼,骂我没出息,还是个二流子,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我们家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第三天,花仙子的父母赶来了。他们是从青岛坐火车来的。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的女儿不是一直在天津上大学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他们在看到我时,恨不得将我碎尸万端。我爸给他们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们对我的仇恨化解了一些。都是独生子女,当他们失去唯一的孩子时,他们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他们没有任何希望了。我一直泪着泪,低着头,不想理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我恨不得花仙子的父母把我一掌一掌打死。

花仙子在她死后的第四天被火化了。火化的时候,我妈坚决不让我去,可是我必须得去。直到这时,我还是不能接受花仙子是真的和我谈过恋爱这件事。我只觉得,是我一直在骗她,只为了自己的好玩。

在她父母走后的第三天,案件被破了。原来是从山西太原来的几个民工干的。有一个本来就犯过罪。据他们招供,他们是在花仙子来的第四天注意上她的,他们观察了好几天才动的手。那天晚上,正好花仙子出去买方便面,他们就跟了来。他们敲开了花仙子的门,说他们是这个屋主的亲戚,来找屋主的。就这样,不幸的命运落在了花仙子身上。

我的吉它据说被他们盗走后,20元钱卖给一位大学生了。而那个笔记本电脑因为他们要价高学生无法购买而留了下来,但他们把电源线丢了,而电池里的电已经被用完。

我得去学校了。大卫因为不好意思再在我家住下去,要回家去。他说现在他可以回家了。我妈不行,但大卫说,我再这样呆下去,您也上不成班。我外婆说,正好,我家的房子太大,我又整天没什么事,你就到我家去,等你康复得差不多了,再回家去看看也好。大卫不愿意,非要回家。

我劝大卫说,我们要不就回宿舍吧,反正别人都去实习了,宿舍里就我们俩。大卫说,这样也好。我们回到了宿舍。刘好和苏杰常常来帮我们,有时,我们四人就在一起打扑克。刘好已经考上了南大文学院世界文学的研究生,她说,她是在给我借书的过程中逐渐地喜欢上世界文学的。苏杰要工作,她说她不想再上学了,上学太累。

回到学校一周后,我终于配上了电源线,赶紧打开电脑。我想起花仙子说她写过小说的事,便找了起来。在“我的文档”里没有,在专门设置的文档里也没有。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便玩起了游戏,玩着玩着,我就对电脑产生厌恶情绪了。在一个百无聊赖的黄昏,大卫由苏杰扶着散步去了,我又打开了电脑。我还是觉得花仙子肯定写过些什么,但找遍了所有的文档,也没有找到。一天晚上,我在梦中梦见花仙子又对我说,她在六岁时的梦里见过我。醒来后忽然想起她的真名,突然有些开悟。半夜里,我打开了电脑,在搜索一项上打上了“花香”的英文“potpourri”,我终于看到花仙子曾经写过的几个文件。

一个名为“potpourriuff0d9”的文件,也就是她遇难以前写的最后一个文件是一则日记,写得非常简单:

逍遥说他快好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越来越让人难以承受了。这些天来,我一直希望他快点好,我们还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呢。我离开学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系上已经让人在找我了。可是,我发现自己爱他越来越深了。也许是天天在告诉他,我爱着他,在天天想着他的缘故吧。所以我现在倒是很怕他来,怕他来突然看不上我怎么办。本来只是想闹着玩玩而已,没想到弄假成真了。

明天他就要来了,我得收拾一下房间。

名叫“potpourriuff0d3”的文件的题目是“情人节的童话”,我打开一看,很长,大概已经写了好几万字了。这就是他说的我们的童话,就是她的小说?我仔细地看了起来。真的是她回忆了我们从一开始网上相遇到现在的所有情景。从这些记述中,我能感到她那颗芬芳的心在为我跳动。她的文字非常小心,优美,跟她说话和发短信截然相反。我还发现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早已知道我的真名,并知道我父亲。原来,父亲今天春天到她们学校去讲学,无意中说了我的一些特征。正好那段时间我和她在网上胡聊。我曾告诉她,我在南大文学院中文系读大四,而我的父亲是一位作家,他还在我们学校担任一些课的教授任务,所以我在大学期间非常压抑,但是谁并没有给她说。她在我父亲作报告的时候,写了张纸条,问他的儿子现在哪里读书,有什么爱好。父亲自豪地说,他的儿子叫胡子杰,弹得一手好吉它,曾经让很多人泪流满面,有位诗人说它是“杀人的音乐”。而这一点恰恰是我给她炫耀过的。她来见我,是因为我自己向她叙述了我与欧阳的故事和我向她吹嘘我有多么多么坏之后想见见我的真面目的。她真正爱上我,是在我们见面后,准确地说,是在我打她后。在后来近半个月的空洞的等待中,她对我的爱日积月累,尤其是看着和用着我的屋里的一切东西时,她觉得有一种心有所属的感觉。在见过韩燕秋、吴静怡、刘好还有玉涵后,她对我的爱更深了。她说,她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而她,才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生命。她还炫耀,她说,她比吴静怡和刘好要漂亮,比玉涵大胆而有勇气,比韩燕秋节制,比欧阳更有女人味,还有啊,就是六岁的梦,那是天定的缘分,总之,这样比下来,她是最完美的。

也许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时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事,当一个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因你而离开人世,你对死亡的感受就有切肤的感觉了。在我读着花仙子的文章时,一股命运的力量将我的思绪彻底地卷走。我强烈地感到人生的无力与无奈,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花仙子写这个故事时,也一直在怀疑她与我的这种关系和经历是不是真的。她说,我一直没有问她的真

名是什么,一直没有在见过她后说起“我爱你”三个字,这使她伤心,不过,她把一切都寄托在将来,然而她没有将来。她在这里,忍受了人世间最大的耻辱和痛苦,离开了人世。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恨不能将这个世界砸碎,恨不能马上到监狱里把那几个要犯一刀刀剐死。

一切都是不可把握的。她的文字似乎将她更深地要印在我的生命里了。它们给我呈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立体的花仙子,是一个真正散发着芬芳香味的花仙子。我在听她讲述时,似乎看见她依偎在我怀里,她没有了初见面时的那种玩世不恭,而是一种平静的幸福的温柔的语调。她在文章中还写过一个情节,她幻想着我好了,开着我的车(那辆车上围满了鲜花),在她还做梦的时候,悄悄地将她抱起,把她放在鲜花丛中,然后我们去了一个不知名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在那里,我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

她的遗憾是那么多。我没有问她的名字,没有亲吻她,没有对她说一声“我爱你”,没有给她弹过吉它,没有开车带她去兜风,去看日落。没有做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再多说了。我再说下去也永远说不完,我会一二再再二三地重复着说,因为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想她,在回忆着她。我仿佛觉得,我最爱的人应该是她。当然,很多人问过我,我有时回答是欧阳,有时回答是玉涵,有时却是花仙子。我不能确定。爱是无法比较的。随着人的阅历和思想的变化,对爱的认识也不同。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爱是不能回答的,它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实际上,我觉得人生的所有事情和问题都如此,细想起来,它们都是不能回答的,都是神秘的。人类有很多思想家总是厚此薄彼,但细究起来,我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可不,后来总有人讲他们要批得体无完肤。真正说话和发表思想的,都是一些浅薄之徒。而那些沉默的、宽厚的、内心和平的、用心灵思想和生活的人们,才是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得道者,真正的思想者,只是他们往往沉默。

我也沉默了。我的沉默不是金,是土。金子要发光,我不想发光。我想像土一样成为大地的一分子,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突现。突现自己,不仅使自己浅薄,而且还祸及别人。

关于玉涵,我还得交待一下。她到国外去后,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有写过信,仿佛从此消失了。我有时希望她给我来个电话,好让我知道我们曾经彼此爱过,可是,我又怕她给我来电话,怕听到她说她活得怎么样——无论说她幸福与不幸,都会使我不安和难过。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你想要得到,而仅仅是你在牵挂。道德也是相对的,尤其内心的道德只是一种情感的产物而已,无法用概念和公式来写就。

我倒是碰到过宫春梅几次。她也知道了我和花仙子的事。她告诉我,玉涵到那边去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她对玉涵的这一点没有怨言,她说,玉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永远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中,从不向世界外露一点点。

我们都只有想念她了。

现在我得讲欧阳了。也许让各位久等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之所以要讲讲玉涵和花仙子,因为她们是我生命中无法忽视的两个人。她们是我对欲有了另一种认识后的两场纯精神的恋爱,这种爱就像魂魄一样无法摸到,但却不能丢掉。它附在你的灵魂上,呼吸在你的呼吸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她们还使我对人生有了更为透彻的认识。如果说欧阳使我痛苦和疯狂,燕秋则让

我难过,而玉涵让我怜爱,花仙子让我忏悔。她们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我不是为讲故事,为赢得你们的耳朵和眼睛才编这些的,它们是我真实的生命。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才讲到她们的,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那些可怜的人生感受。它不是哲学,它只是我的一点点感悟而已。

其他人的故事都是很容易讲完的,唯有欧阳的故事很难讲。我的头痛病因为上次受伤好像更厉害了,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花仙子之后的几个月内,我感到内心一直在停顿。不知你们感觉过一种叫心死的疾病没有?就是那种走在路上轻飘飘地,心里没有一点点的着落,而一切都像虚幻的影子在我面前若有若无地晃着。更确切一些说,就是我虽然长着耳朵、眼睛,但却不闻不睹;虽然我每天都在吃饭,但不知道什么是香什么是酸。我感到心力不支,呼吸也有些微弱。我常常走着走着就会坐在某一处,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一切对我来说都似回忆。我还觉得心也在隐隐作痛,鲜血变成了风,随着呼吸被排出了体外。我的血液越来越少,少得有时觉得体温都在渐渐地失去。是的,我的体温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呼吸,而世界并不给我温暖。这是一种让人冰冷的感觉。真的,过去我觉得我就是我,我是一个非常完整而又滴水不漏的容器,我只管装着来自我之外的阳光和各种温暖,而现在我好像千疮百孔,不仅仅是我的血液在往外吹着,还有体温,过去积存下的自豪、自恋、可笑的贵族气等等,都在往外泄,一点点地往外漏,想存都存不住。就像老人存不住风的牙一样,我觉得我忽然间老了,老得比我祖父还要老得多,老得一点儿都不想动,一会儿都不想活了。阳光在我内心也冷冷的,各种颜色莫名地在我眼里都没有了颜色,都变成了黑白照片。我虽然跟所有的人都仍然笑哈哈地打着招呼,但我却一点儿都不爱他们了,一点儿都不留恋他们了。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有一次,我从床上跌了下来,自以为痛得不得了,可竟然不以为痛,就像是掉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影子而已。我的胳膊上流出了鲜红的血,转眼间我觉得它变成了黑色,然后就成了无色的。

回到家里,我也落落寡欢,似笑非笑的,往往是和我爸我妈看着电视,正看得热闹呢,我却忽悠起来了。起来却又没有别的目的,起来仅仅只是起来。我在阳光下呼吸了一些新鲜空气,才觉得我被这世界吸得差不多了,也需要向世界呼吸一口了。我妈看着我可怜,给我做这好吃的买那好穿的,我对我妈说:

“妈,你们以后别再在我身上乱花钱了。”

我妈一听,吓得哭起来。她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挣钱就是要你过得好一些,你不要我们的钱,我们给谁啊,我们要它还有什么意思?你可不要想不开。我爸也不敢说我了,他异常沉重地对我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再大的苦也得受,因为他不仅仅对他的亲人负有责任,还对这世界负有责任。最后他还低低地但却重重地补充道,轻生是最懦弱的表现。

是不是最懦弱我不知道,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只是轻轻地笑了下说,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觉得我这个人生下来可能是个错误,我没有给祖先争过光,也没有给你们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尽过孝,而且我还到处惹祸,到处给你们丢脸。我只是觉得活得很无聊。

我妈一听,更吓得不得了。她说,子杰,谁也没有骂过你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需要去挣钱,至于我们和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你能逗我们乐,就是对我们尽了孝,还怎么尽孝啊?好了,你再别乱想了,把我都快吓死了。

我爸的脸沉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知道他在强压着怒火,便对他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想骂就骂吧,想打就打吧!

他用那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走进他书房去了。我也去了我的卧室。不一会儿,我听见我爸我妈两个吵了起来。我妈怪我爸老骂我,我爸则说骂我算什么,一切都是我妈把我惯成这样子的。

我是在他们正吵得很厉害时站在他们身后的,我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我说,你们别吵了,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不好,我现在准备回学校去,很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家了。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坚决地制止了他们。他们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妈首先撑不住了,她说,你别走了,好了,我们不吵了。然后她转过身去,对我爸吼道,我说你别跟我吵,非要跟我吵。我爸也吼道,谁跟你吵了?是你跑到我这里来大呼小叫的。

我转过了身,准备走。他们不吵了。

我走的时候,我妈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我有些不忍,便说,你别这样,我心里最难受了,你们别再为我吵了,我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

我把车钥匙也放在了茶几上,嘱咐我妈把它交给我外公。然后,我乘着夜色坐上了公共车。在我的记忆里,我坐公共车到南大大概不出三四次。车上人很少,车窗都开着,空气很畅通。其实公共车也很快。坐在陌生的人流中,想着过去的事,怀着对未来的设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就比如现在,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一样,回到了久违了的生活一样。

我再没有在外面租房子。事实上,我现在也不敢一个人再住了。我怕孤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紧紧地卡我的脖子,还可能会在我熟睡的时候爬在我身上,沉重地压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我也怕我自己会忍不住起来剁下我的双手,或者像梵高那样割下我的耳朵。我怕我在阳台上向下看的时候,被一种无法说清的力量推下楼去。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并不是我觉得活着有多么美好,而是对死亡的疑惑。真的,现在我能理解贾宝玉为什么出家的缘由了。并非曹雪芹将他写成那样的,而是他的命运决定了他必须那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曹雪芹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而已,是被贾宝玉带着走的。但我不能出家。宗教已经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消亡了。再说,我也无法相信灵魂的存在。

不过,也有有意思的事。不在我身上,在我的视野里。大卫因祸得福,不仅有了苏杰之爱,还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工作是父亲给他找的。大卫很实惠,也很爱讲排场。他常常说,现在在大报社里当一名大记者可真是好,不仅天天有红包,而且顿顿有好吃的。父亲就是给他找了份记者的工作。他好了之后,就得去上班了。苏杰的工作也有父亲的功劳。她愿意当一名中学教师,也如愿了。

现在就剩我了。我并不是愁工作,而是愁我该干什么呢?只要我想好了这一点,我外公和我爸就会让我心满意足的。问题就在这儿,我想了四年,也无法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比如大卫,他只是想找个工作,想的是脱贫问题,所以只要是高工资就可以了,而我就不一样,我想的是我的爱好,想的是与我本性相一致的东西。这太难了。把它当一个问题,也许根本是错误的。人就是要有些逆来顺受才行,人不能这样一直鼓励和迁就自己的性情和爱好。太迁就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唉,人类实在是太为难了,一个时代是这种说法,到了另一个时代,这种说法有些过头了,于是就骂它落后,要换成新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它又变成了落后品,又要被翻新了,有一天,一个懂历史的人出来说,这不就是原来提倡的那些东西吗?是啊,人们擦亮眼睛才发现,它们的确不是什么新东西。人类是自己在哄着自己。

算了,议论这些真是有辱我们的内心。我还是讲讲有趣的事吧。还记得那个追求宫春梅的李玉军吗?他最近又闹了一场新闻,这一次闹得可大了。

六月份他回到了学校,日思夜想着宫春梅。我也替他约过宫春梅,但宫春梅明确给我说了,他不喜欢李玉军,觉得他太不真实了,内心太小了。这话说得好,也说得狠,算是把李玉军说透了。我委婉地劝过几次李玉军,可他不听。

也是一个黄昏,大家刚吃过饭,就看见一辆载满玫瑰花的车驶进了校园,一直停到宫春梅住的楼下,然后三个姑娘将车上的玫瑰花大花篮取了下来,走了。大概有几百枝玫瑰,在那里炫着。很多女生都围了过来。

这时,李玉军出现了。他拿出手机,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从窗户上探出了头,看了一下楼下,宿舍里马上就有几个头伸了出来,紧接着长长地伸出来的是她们的惊奇的眼神,她们大张着嘴,一会儿以后,都狂笑起来。

李玉军今天打扮得格外帅气。他本来就很帅。这就引来了很多女生的眼神。有人认识李玉军,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给宫春梅送花。那人问他,这是多少朵玫瑰。李玉军说,九百九十九朵。那人就把这话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旁边的人,这样,大家就都知道他这是向宫春梅求爱的。有人还记得上次李玉军向宫春梅求爱的情景,觉得他可能脑子有问题。也有女生认为李玉军求爱的方式太了不起了,还有人认为李玉军太帅了。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有。

李玉军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已经不接了。可能是她宿舍的接上了,李玉军就说,如果宫春梅不下来把它抬上去,他就不走,一直等在这里。

半个小时后,来了几个记者,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不知是什么人招来的这些人。他们向李玉军走去,可把李玉军吓坏了。他挥手对那些记者说,干什么?这是我私人的事,不允许你们报道。可是那些记者非要缠着他问个所以然。他没有理睬他们。那些记者又过去采访周围的同学。

这下李玉军有些下不了台了。如果在这时候宫春梅还不下来,他可真是不想活了。他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也看见了楼底下的记者,便接了电话,对李玉军说:

“你回去吧,你别这样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玉军哪里肯听,他在电话里央求道:

“你一定要下来,不然的话,我真是无脸再活下去了。不知道是谁叫来了记者,明天很可能就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求求你!”

宫春梅对他的这种腔调极不喜欢,她犹豫了一下说:

“不行,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合适。我挂了。”

正在这时,那些记者似乎已经知道李玉军在向谁求爱了,要上楼去采访宫春梅。李玉军一下着急了。他生怕宫春梅在那些记者面前郑重地宣布她不爱他,便赶紧制止那些记者。一个记者说,我们又不采访你,你挡着我们干什么。这下可惹火了李玉军,他向那个记者吼道:

“你们谁敢走进这个楼,我就砸了你们的那些东西。告诉你们,这是我的私生活,我不允许你们报道。”

那个记者也生气了,和李玉军吵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三个女生下来将花篮抬上楼去了。李玉军一看,是宫春梅宿舍的。他想,宫春梅终于同意接受他的礼物了。一高兴,就扔下那个记者,跟着上楼去了。那些记者不敢再上楼,返去了。

然而,宫春梅还是没有答应李玉军。她说,她是不愿意看见他和记者打架,才愿意收下这些玫瑰的,但收了玫瑰,并不就是表示她爱他。李玉军虽然很伤心,但还是觉得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报纸上将李玉军求爱的情景披露了出来。一时之间,全社会都在讨论现在的大学生的恋爱观和生活观。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一周以后,这场讨论休息了,但李玉军的求爱活动仍在继续。

他每天都要去找一趟宫春梅,最初宫春梅也觉得没什么,就在宿舍里和他聊几句,后来她就受不了了。李玉军到宫春梅宿舍后,宫春梅看看他说,来了?李玉军一看宫春梅理他了,就笑着说,嗯,来看看你。宫春梅说,你坐吧。李玉军就坐下。宫春梅从床上撕了些卫生纸,去上厕所。李玉军在宿舍里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宫春梅。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宫春梅。他以为宫春梅把他忘了,便一直等着,直到其他同学回来了,宫春梅还是不见人。

他最后不好意思走了。宫春梅实际上就一直坐在隔壁宿舍里,李玉军一走,她马上就回到了宿舍。可是,李玉军会在第二天定时出现的,就好像是谁给他上了闹钟,到时候他不闹不行。几次以后,宫春梅实在无力承受了。现在是全校都知道李玉军爱着她,而她不爱李玉军。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躲不过这个人。

经过宿舍全体成员的共同讨论,一个拒绝李玉军的方案终于出炉了。这一天,宫春梅突然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走在校园里,看上去好像挺亲密的。这个消息马上传开,并雷击了李玉军。李玉军是红着眼睛站在学生区门口看着人家一对亲亲密密地荡过去的,他的心被击碎了。

就在那天晚上,昏了头的李玉军又一次敲开了四楼的宫春梅宿舍。谁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谁都能看见他的魂魄离他而去了。他语无伦次、傻傻呆呆地向着宫春梅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他对着宫春梅说: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和我下去一下。”

“你有什么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我现在很累,想休息了。”宫春梅冷冷地说。

李玉军尴尬极了,他看了看别人,别人都低着头,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一字一句地问:

“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宫春梅说。

“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李玉军的眼睛里有一把带血的刀子。

“就这几天。”宫春梅并不怕他。

“你真的很爱他?”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是。”声音仍然冷冷的。

“你真的对我一点点都没动过心?”声音已经有些瘆人了。

“没有。”宫春梅说完就转过身去整理床铺。

只听李玉军碰了一下窗前的桌子,大家齐齐地抬起头,就看见李玉军的身子从窗子上飞了下去,仿佛一个鬼影子一闪。所有的人都惊呼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呆了。

李玉军就这样摔死了。死了的李玉军仍然是个英雄。而宫春梅则被取名叫“冷血动物”,大家对她多的是责备。

我看见宫春梅的时候,发现她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层忧郁。远远看上去,有一种杀气。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一日又一日从校园出发,漫无目的地顺着一条树木很多的路往东走。两站路后,就是永安街的街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啤酒摊,是露天的。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热很热了,衣服几乎粘在了身上。我再也没有去踢过足球,再也没有弹过吉它。这两样爱好随着花仙子的逝去和玉涵的离去,仿佛从我身上突然退役了,再也不干了。我的心很累,很空。我的心仿佛一下子从过去很小的一人世界或是二人世界或是小家庭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想起贾宝玉出家时的情景,原来那个“白茫茫”就指的是内心中的空茫,并不只是大雪之后的空无。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李白说的好,我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就是这样。坐在那儿,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过去的几个情人,我对她们再也没有讨厌与恨了,我对她们只有爱。我想,假如现在让我和其中的任何一个好好地生活,我会珍惜她们的,可是一切都成了记忆,成了年龄的增长,并随着我身体发肤的脱变而脱去了。她们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欧阳始终在开始是彩色的,但她后来会变得苍白,一如雨天里的天空。燕秋也是红色的,但最后变成了黑色。玉涵是粉红色的,最后还是粉红色的。而花仙子最初是春天的多彩,最后变成了秋天的愁雨,与欧阳的相一致。

实变成了虚,有变成了无,而这虚,这无,又明明是在我心里存在着,它相对于眼睛是虚是无,而对我的内心却是实是有。

已经越来越不能对比了。欧阳真的比燕秋、玉涵和花仙子要好吗?谁最适合我呢?我应该最爱谁?我应该恨燕秋吗?应该去找玉涵吗?应该为花仙子做些什么吗?似乎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成了历史。我说过,历史是无法相互判断的。那么又由谁来判断呢?似乎应该有一个高于之上的“他”,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他应该代表道。可是,这个无法言说的“他”又在哪里呢?

游人如织,过客匆匆。一切都只不过是种幻象而已。我对于他们,也同样只是一种幻象。就是对于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也只是我们未来和过去的幻象。任何一种存在都充满了千万种机缘,都可能会有亿万种可能,然而它还是按我们的内心存在着,虽然有时它不是顺着我们的心意,但它发生后,我们突然发现它原来早已暗藏在过去的存在中了。我们不可能真正把握任何命运,但智慧者可以顺从命运,从而运用命运。

一切都不可执着,然而人最难以做到的就是放弃执着。世人却赞赏的是执着,鼓励的也是执着。是世人错了,还是我错了?

尤其对于情,更不可如此。然而世人必当反对我,世人所信奉的是爱情。爱情已成为世人的宗教。我过去也经历过这种磨难。世人都曾经历过。是要活在磨难中,还是要超越它。放弃算不算超越?死亡又算不算超越?

超越是一种和平,超越也是一种坚持,是大难不死后的开悟,是苦难中结出的甜果,深渊里开出的鲜花。

啤酒摊上的枯坐,使我的内心倒一天天地洞明了。

当然,在这里我想的最多的还是欧阳。因为一喝啤酒,欧阳就仿佛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了。我们是在喝啤酒时认识的。这就回到了故事的最初,那个在永安街喝啤酒看美女的我那儿。我说的跟那个美少妇像的人当然就指的是欧阳了。

有一件事我还是无法陈述,那就是我将来究竟要干些什么。自从上次花仙子死后我父母吵完架后,我爸几乎不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不回家他们也无法问我。但我外公问了。他不像父亲那样严厉,但仍然使我羞于启齿。“i’d

ratherbeasparrowthanasnail”,是的,我不愿意成为大卫。“i’dratherbeahammerthana

nail”,是的,我不愿意成为我的父亲。父亲摆

脱了他生他养他的大地,却又在自己开垦的名利的大地上被扣留,“tied

up”,多么贴切啊!他在那大地上实际上也仍然是唱着忧郁的歌。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他还是“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

itssaddest

sound.”想到这一点,使我伤感。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谁都是从一张网中挣脱,又进入了另一张网。北岛写得多好,《生活》就只有一个字:“网”。然而人人又都得在这张网中生活。谁能够真正挣脱这张网,feel

theearthbeneathmyfeet。真的能够这样吗?

在毕业就餐的那一天,我们班的同学聚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里。那天,男女生都有些失控。大家在喝了一些酒后,想到这场宴席之后即将各奔东西,都有些伤感。有几个男同学坐在一起,拼命地碰杯,眼睛里全是男人的伤感。男人的伤感是一种力量的弯曲,尚未出征就已看见自己失败的沮丧。但有一些男生心里想的全是自己想了四年的女同学,他们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真情,眼看再也见不着了,就大胆而冲动过去,坐在女同学旁边。女同学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些冲动和感动。男同学在酒的助威下,终于当着大家的面说,某某某,今天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种人,但我也没有奢望过会和你谈恋爱,唉,他妈的,说什么呢?总之,一句话,祝你幸福!说完,男同学就看都不看别人,先把杯中的酒一仰头干了。女同学也微笑着干了。

也有女同学向男同学表达这种感情的。我竟遇到了好几位。首先是刘好。刘好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很亲热地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直说笑着。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所以她不伤感。伤感的是我从未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位从农村考来的女生,她要参加工作了,要回到老家去。我们肯定是再也难见面了。她走过来时,我并没有看她,我没想到她是冲着我来的。那时,我正给刘好讲一个笑话呢。是刘好捅了一下我,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憨厚的可以信赖的脸。她红着脸说,我们班的帅哥,不,是南大的帅哥,我敬你一杯。我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我站起来笑着问,为什么要敬我。她说,你知道吗?我们班上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你。我一听,就笑着说,不会吧。这时,刘好说,你不会喜欢他吧?那个女生脸红了,说,我是喜欢他,不过,我知道人家是不会看上我的。她一直笑着,没有一点的矫饰。我有些感动,只说了一个词,干。说完,我就干了。然后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办的。她笑着说,好的,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事求你的。我们又笑了。然后她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生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要跟我喝酒。她说,听说你酒量很好,我们今天不醉不归。我一听,就笑着说,好啊。于是,我们就喝。她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没有想到她有别的目的。喝到微醉时,她突然说,子杰,有一句话,不知道你爱听不爱你。我说,你说。她说,你这个人,今天我就不避话了,直接说了,你这个人,别人都叫你花花公子,我们很多女生也是这样想的,都觉得你这个人花心的很,不可靠,不敢跟你谈,但是却都喜欢你,你不要摇头,你有很多优点,比如直率,打方,真诚,义气,就是长得太帅,家庭条件又太好。刘好听得不知她要说什么,就说,你就明着说好了,何必这样饶舌呢?我也笑着说,你是不是要骂我?她笑着说,好,我说,说真的,我也喜欢过你,你知道不知道?这话可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不知道。她笑着说,是真的,但我就不敢去追你,我就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你这个人其实挺负责任的,对人很真的。我笑着说,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吗?你如果和你男朋友分手,我马上追你。她笑了一下说,不会的,你这个人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根本看上见我们这些人,不过,我想告诉你,你以后要靠你的内在的东西取胜,而不要靠你的外在的东西骗人。我一听就笑道,你这明明是在骂我嘛!她一听,摆着手说,不对不对,我是说你要注意你的内在修养,如果你的外表能和你的内在修养相一致,你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我笑道,我不会做什么最完美的男人,我要做一个有缺点的人。她认真地说,最后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跟我碰三杯酒。大卫在旁边说,干脆就喝交杯酒算了。我还没说话,她竟说,好啊,只要胡子杰愿意。我笑了笑,首先将胳膊伸出去。好多同学都伸头看着我们。我发现,她在喝下酒的一瞬间,无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只喝了一杯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她走了。

刘好就说,你说你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个害人精。大卫也笑着说,就是,真个一个妖怪。

宴会散去后,我伤感极了。想到自己糊里糊涂地四年过去了,那么多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孤单单地一个走着,想着刘好和大卫最后骂我的那些话,心想,我真的也许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我不是长成这样,如果我的家庭条件一般,我也许生活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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