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或叫欢迎，是人际交往中的重要礼节，接风一般需要用酒说话。晚宴安排在二号餐厅，也是海惠县政府接待的最高水准。招待所的潜规则很官职化，县委书记专用一号餐厅，县长专用二号餐厅。虽然装饰不尽相同，但接待标准规格基本一样。只有书记和县长没客人或不在家，别的领导才能偶尔使用次。一般情况下没特殊人物，常委或副县长们都特自觉，谁都不愿也不能染指一二号餐厅。

焦主任原本安排在一号餐厅，为郑铁桥撑足门面。她与县委办主管领导协调时，听说王日龄晚上有应酬，便定在二号餐厅招待。她身为政府办主任，当然有权力自作主张。除了餐厅号大了一号，其他方面绝对很有型。

陪客的人陆续赶到，辛红兵又破例早来，他清楚招待所二号餐厅请客的分量，哪敢怠慢和造次。一年多的副局长经历，他改掉不少刑警大队长的独到性格，变得越来越随和，笑意挂在脸上时比哭略微舒坦点。毕竟辛红兵能挤出笑意，这跨越性的进步，主要靠的是在酒场上反复磨合。

郑铁桥陪着贺知早迈进二号餐厅，丁渊明虚张声势地迎上去，两手握住贺知早的手直摇晃，他代表县委、县政府欢迎贺老板来海惠考察。刘禹易、焦主任、辛红兵分别同贺知早握手问好，郑铁桥站在旁边介绍了各自身份。贺知早表情泰然自若，显然没有与郑铁桥刚才见面时的热乎劲头，更别说豪放加实在。郑铁桥暗忖贺知早故意拿点架子，恐怕基层官员们小瞧他。

丁渊明坐在主陪位置，郑铁桥把副主陪位置让给焦主任，顺势坐在贺知早的下首，辛红兵坐在郑铁桥和焦主任中间，戏笑给郑铁桥横插一棍子。李倩照被焦主任推向副主宾座位，刘禹易懂事地挨着坐定，政府办负责行政事务的副主任坐在下首。

正式酒场的桌次很讲究，断断不能如同吃羊肉串般，随便找个位就坐下。桌次代表位次，谁重要谁权威，桌次会无声地传达出信息。

丁渊明成为接待方老大，开场白无可争辩地由他做主。他端起酒杯亮态度，王书记临时出席公务活动，韩县长去市政府开会，今天受王书记韩县长委派，代表县委县政府正式欢迎贺老板，请大家干掉第一杯。贺知早应付这个场面太毛毛雨啦，他有心从酒风体察官风民风，便没打折扣地喝掉三钱酒。第二杯由焦主任提议，郑铁桥跟进提议第三杯。

三杯酒过后，酒场进入自由状态。说是喝自由酒，其实一点不自由，谁先喝谁后喝，先敬谁后敬谁，酒场人分得十分清楚。谁搞不懂程序，肯定玩不转酒场。

丁渊明又带头敬贺知早酒，其他人尾随敬酒，只有敬过一圈方显自由迹象。焦主任特意先敬李倩照，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吱点声，未免太没姐们情义。李倩照甜言蜜语哄焦主任，焦姐越发质感迷人，看来生活得很滋润吧。焦主任听着十分受用，敲打李倩照别有了同学忘了姐。借着李倩照的酒影子，她趁机敬贺知早酒，故意往他身上栽脏话，她倩照妹子跟着同学干，可别亏待人家的付出。贺知早嘴上哪里哪里喝掉酒，心里盘算焦主任不是善茬，不过他对焦主任有种天然的好感。

听李倩照介绍贺知早是她的校友，刘禹易总算抓住喝酒的借口，他想和贺知早整个二两大杯，明着说倩照的同学就是他的同学，真正用意帮郑铁桥灌灌“同穴”。刘禹易误以为贺知早和李倩照关系暧昧，抄了郑铁桥的后路。贺知早没被叫短，说道喝就喝，他一点也不含糊，酒咽肚里便成水。辛红兵和刘禹易想法雷同，其实两人并没沟通，只想灌灌贺知早为郑铁桥报仇“穴”恨。

贺知早喝出了豪情状态，他从基层官员的酒风里得出结论，海惠县房地产市场大有可为，首先具备优质上乘的软环境。软环境在某种程度上比硬环境更重要，只要软环境软到手里，能够以软克硬改变硬环境。桌上的这些人力资源，哪个都是硬邦邦的软环境推手，掌握了他们就掌握了市场和利润。

郑铁桥象征性敬过一杯酒，便冷眼观察场上表现，他已经想开想通，而且也认可了贺知早。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他相信直觉有时特别可靠。再说李倩照只身在外，给他戴不戴环保帽子，全凭李倩照的良心和情义。这帽子无形无状，即使被戴上，他也无知无觉，何必自寻烦恼。若是两情相依依，岂在帽子戴多少。是你的人早晚入怀，不是你的人爱谁是谁。

焦主任发现郑铁桥表现失常，以他痞子作风流氓嘴脸，恐怕早向贺知早发起酒攻击，为啥今晚按酒不动，莫非他仨达成了共识。她有些幸灾乐祸，也想看看李倩照的笑话，报复郑铁桥对她的若即若离不亲昵。

女人的心如同变色龙，说变就变全因情。焦主任并没痛恨郑铁桥，只是有点嫉妒郑铁桥和李倩照的甜蜜生活，她的报复嫉妒属于小小恶作剧，她哪舍得往死里整郑铁桥。给郑铁桥个哑巴吃黄连的感觉，教训他长点记性，把爱做给她些许。

贺知早是有敬必喝来者不拒，他也不能光坐等别人敬酒，间或主动回敬别人几杯，喝着喝着已经半斤灌肠。焦主任见时机到来，端杯约郑铁桥一同敬他“同穴”，并问他俩什么时候的“同穴”。

郑铁桥被问愣，回应道没说过他俩同学。焦主任认真地作答，刚才电话里提到北京来个大老板同学，让她务必接待好。郑铁桥意识到焦主任使坏，故意拿“同穴”涮着玩，便知趣地笑道，“同穴”显得亲近，要么怕大主任不予重视。

李倩照才领教过“同穴”的滋味，脸上又绽出二度桃花。贺知早不知“同穴”的内情，端起杯给郑铁桥解围，郑镇说同学就同学，他俩坚决同学到底。如果焦主任有意思，随时加入同学队伍，欢迎热烈欢迎。焦主任反到不好意思，言道自己高攀不上，还是贺老板和郑镇“同穴”般配。

仨人碰杯后每人喝三小杯，酒场进入白热化。丁渊明转移酒矛头，对准李倩照开酒，既担心冷落李倩照，也想让贺知早休休酒再战。李倩照哪能看不出，她很感动很领情，便实实在在“电”了丁渊明几杯。丁渊明嘴里苦辣，心里被“电”得美滋滋的。他有些犯糊涂，李倩照到底是谁的靠家，顿时理解了焦主任“同穴”用意，笑言焦主任喝个“同穴”酒如何，焦主任笑言对笑言，男女不“同穴”，还是和她同学刘局长“同穴”吧。桌上的人同时笑出高潮，有的人清楚“同穴”的搞笑意义，忍不住地笑起来。有的人只是随笑附笑，笑了半天却不知笑什么。

贺知早感激丁渊明为他开脱，上赶着悄声说话，他准备到海惠县城搞房地产开发，书记老兄可要罩着点。丁渊明眼光大亮，高调门嚷出声响，行啊，太好啦，海惠不缺盐不缺人，缺的是规模投资。谁来海惠投资谁是上帝，请还请不来，他这个政法书记，就是为投资商保驾护航。在座的各位全是说话算数的人，都有义务给贺老板打造优质环境，他提议大家共同敬贺老板，邀请贺老板到海惠投资。大家鼓掌助兴，丁渊明带头站起来，与贺知早碰杯履约。

酒场尚在中途运行，二号餐厅的门被推开，王日龄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进来。他接过服务员替他端着的水杯，神采奕奕地发话，好热闹的酒场，听说北京来个大老板投资，为啥不提前通知他，怠慢投资商是海惠县的罪人。焦主任回身给王日龄介绍贺知早，王日龄客套地表示抱歉，告诉服务员换小酒杯，他开酒戒敬贺老板个酒。

贺知早虽然见过大世面，但县委书记如此抬举他，也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低调地回应王日龄，他不是传说中的大老板，在书记面前岂敢充大，多谢王书记百忙之中接见他，他先干为敬。王书记该忙就忙去，别耽误正事。

丁渊明知趣地让出主位，王日龄心安理得地坐下后，进一步哄抬贺知早，他既来之则安之，和贺老板喝酒是最大的政治，关系到全县的经济大局，没有比这事还大的事。

贺知早感动到天堂，信誓旦旦地许大愿，凭书记这句话，他把家底都投来也值得。他新注册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贵县女菩萨倩照占股份并当家，准备先在海惠县试试水，他不讲价钱不讲条件，王书记怎么指挥他怎么做。

王日龄如获至宝，又破例倒满小杯酒，言道此酒喝下等于签订意向，他会责成有关部门积极配合行动，先拣阻力小的城中村开发，要让带头为海惠县作贡献的投资人赚钱赚大钱。焦主任和李倩照劝王日龄以水代酒，贺知早也强烈要求王日龄喝水，但王日龄态度坚决，这杯酒是诚信是合作，岂有不干的道理。他很李玉和地喝下去，激起属下猛烈的掌声。王日龄脸色紫红，已不胜酒力，便命令丁渊明带头，重新定位敬贺知早，酒场掀起新一轮高潮。

郑铁桥纳闷王日龄的到来。他打算明天上午汇报相关情况，却让王日龄打个措手不及。他变得十分郁闷，反复思量谁是潜伏者出卖了情报。

没等他整明白，焦主任为讨好贺知早和王日龄，便不打自招供出内情。她中途跑了趟洗手间，洗手时正碰上王日龄也洗手。王日龄问她招待哪的客人，焦主任未加思索地回答北京的大老板，好像奔着郑铁桥来搞开发。王日龄记起郑铁桥讲过此事，还请他有空的话作陪，怎么来了又不言语。他未置可否地噢了三声，转向回一号餐厅陪客。

焦主任不知王日龄的心态，她也没当回事儿，回酒场后变着法拿郑铁桥开涮。涮归涮，涮也是一种爱，她还得为郑铁桥圆场，便叫郑铁桥共同敬王日龄。郑铁桥才得以解释几句，他见时间太晚，王书记又有公务缠身，没打扰没汇报，实在有违书记的招商精神，他自罚大杯酒，后续工作决不能再出闪失。

王日龄并没怪罪的意思，说道该罚的酒肯定要罚，下来的任务还是重点敬贺老板，只有留住投资人，方显郑镇本色。他停顿了片刻，又顺便告知在座的人，县委决定选派郑铁桥到市委党校脱职学习，谣传档案局的位置轮不上他。

郑铁桥知道了自己的最后出路，煞是激动兴奋，无法正面表达此时的心情，便没词找词缠着贺知早干杯。两人越喝越上劲越投机，实际上碰杯次数多，并没喝多少实质酒。有时候碰杯形式弄得轰轰烈烈，就比内容酒更加多情。贺知早自测喝下八两酒，已经喝个八分饱，开始有意识地控制酒节奏。第一次喝酒应留下念想，如果被彻底灌醉，貌似实在义气，也有些丢人现眼。

酒场出现僵持局面。王日龄把气氛烘托出来，该说的话已表达清楚了，觉得应该收兵罢酒。他全面周到地卖人情，酒喝千杯亦如此，最后再次欢迎贺老板和李总来海惠投资，希望今后合作如酒一样满堂红。大家相继起身碰杯，酒场画上圆满的句号。

大概喝了两小杯白酒的缘故，王日龄总觉话兴未尽，命郑铁桥联系茶馆，陪他和贺知早喝茶。明天他要去省里开会，恐怕没时间继续陪贺知早吃饭，喝茶算他正式为贺知早接风。

焦主任见王日龄没委派她安排茶馆，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便准备告退走人，嘱咐负责接待的副主任，死盯死守在招待所，接待工作不能出任何纰漏。贺知早听着极其舒服，却回答别把老板当成政府要员，他承受不起。焦主任嘴里抹酒话赶话，现在贺老板已升格成县委客人，王书记都亲自坐镇陪同，下官岂敢放松警惕。贺知早还想和焦主任斗几句嘴，丁渊明等人叫着她知趣地告别。

郑铁桥坐车引路奔茶馆，李倩照自驾车随后，贺知早坐王日龄的车压阵。郑铁桥喝到八成以上，正处于情绪兴奋期，说话办事力求全面周到。他电话指导李倩照开车闪道，让王书记的车居中，她开车殿后才是正理。李倩照没喝二三两酒，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醒，她嗔怪郑铁桥官本位当道，纯粹是个事大妈。

喝茶是项寂寞的工作，真有茶兴到哪里喝不了，非跑到茶馆把杯，黑灯瞎火地动车赶路多麻烦，到茶馆喝茶又成了体力活。北方的茶馆多数变质变味，许多人跑到茶馆夜游，并不为喝茶而是喝二场酒，红的黄的全都有，茶馆显得特不人文。

郑铁桥怀疑王日龄别有用心，言投资为表，恐怕后面还有深层次的东西。他平时茶不离杯，坐在茶馆就嘴不入茶，特想喝几杯啤酒。贺知早与郑铁桥的心思相等，欲言又止地思量如何挑明。王日龄察言观色摸脉准，他善解人意地发话，贺老板酒场上没尽兴，郑镇陪着喝点啤酒冲冲，他专场喝李倩照的功夫茶。李倩照故意装天真，王书记怎么知道她会做功夫茶。王日龄爽朗地回答他有内线，而且据说李总的功夫相当到位。

王日龄说到贺知早的心坎上，贺知早谢过王日龄善解人意，便与郑铁桥碰杯喝啤酒，王日龄悠然自得地喝功夫茶。啤酒泛黄挂清杯，把肠胃膨胀得爽歪歪。郑铁桥以酒代茶敬王日龄，王日龄以茶代酒响应。王日龄简直是牛饮，李倩照供不上他喝，戏言王书记比关公巡城还威武。

王日龄借话发挥，说他早已过了威武的年纪，看到贺知早事业有成朝气勃勃，他从心里佩服羡慕，贺老板不是“官二代”也是“富二代”吧。贺知早属于一点就透的主，他回应道父亲在北京某部当司长，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官”差得远。王日龄见贺知早上钩，便得寸进尺讨问在哪个部，没准海惠县跑“部”进京用得上。贺知早毫不保留地交底。

王日龄紧逼着追问下情，看来老爷子和省委王部长很熟悉。因为他从多种渠道弄清了王部长的履历，也想等机会挂挂钩。贺知早连点关子都没卖，强调他父亲与王部长曾是同事，也是大学的同班同学。王日龄装出真相大白的样子，难怪王部长托市领导为郑铁桥说事，原来根子在贺总这里，失敬失敬失敬，贺老板可转告老爷子，郑镇的事他肯定优先考虑。

贺知早招呼李郑二人同敬王日龄，郑镇的事就拜托啦，哪天王部长回京休假，他会安排大家吃顿闲饭。王日龄说太麻烦贺老板，有机会他到北京做东。接着几人有一搭无一搭地对话，主要谈房地产开发的事宜，其实王日龄的关注点在于王部长。

贺知早和郑铁桥酒兴正浓，王日龄探底成功后，茶兴顿失特无聊，便借口还要修改材料离去，命令郑铁桥陪好贺老板。

屋里剩下的三个人，关系比较暧昧复杂，未免出现尴尬状态。李倩照又陪着喝了几杯啤酒，实在喝不出气氛，她便提议散场。

贺知早躺在类似总统套房的套房里，猜测李倩照睡在哪里。他明白此行难以打上主意，但就这样便宜郑铁桥，情有余结心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