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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6章 谁主宰我们的灵魂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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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修课很快就上完了,罗敷却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见他。她甚至不敢去打听江榆林是不是有女朋友,更是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对江榆林说她喜欢他,别的女生可以谈恋爱,任何一个有父亲宠爱、有完整家庭的女孩子,都可以去谈恋爱,但她是不配的,她没有资格。读好书,找个工作养活自己照顾妈妈,这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大三的时候,她终于弄清楚了江榆林眼睛颜色的来历。他的奶奶是俄罗斯人,他父亲当年也是太白大学的毕业生,受家庭影响,一毕业就被下放到了陕北农村,并最终娶了个陕北姑娘留在了榆林工作。给他取名榆林,正因为他出生在那里。她揣着这个秘密兴奋不已,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些会对自己有何帮助,但她毕竟了解他多了点。只要他一直待在西安,她总会有一天有资格找他,她没有想到的是,江榆林博士毕业后竟然选择了离开西安到广东的一所大学教书去了。

罗敷有好几次走到了学校的博士楼,她已经知道了江榆林住在401房间,她将这几年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支派克的钢笔,也就是这支钢笔让她有力量走到了博士宿舍楼。不过,直到江榆林离校那一天,她也没敢走进他的宿舍。她把钢笔交给门房的大爷,请他转交给江榆林,钢笔被她精心地做了包装,她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了几句话,却在最后包装的时候,把小卡片拿了出来。

江榆林走了,这个城市将不再有他的气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痛心还是绝望。她记起小时候的一个梦,自己掉到了一口很深的井里,井壁光滑如镜,她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爬出这口深井,看不到外面的天空的她在梦里绝望地哭泣。现在,自己再次成为井底的那个小女孩,将再也看不见有江榆林的天空。

那些日子,她下意识地躲避着暖玉,因为校园里的任何地方,她都可能见到江榆林的幻影,都可能瞬时落下眼泪。

环城公园围绕西安的城墙而建,紫薇花在春天的环城公园开得正好。紫薇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正值怒放的紫薇花没有一片树叶陪伴,直到所有花瓣凋零,树叶才慢腾腾地长出来。“春风共与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这寂寞的花朵,正可映照寂寞的青春。对着云霞般盛开的紫薇,罗敷想起了李商隐的两句诗,她默默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过了很久,屁股都有些生疼了,才站了起来。可一起身就看见了城墙的垛口上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她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他是江榆林!

她的心不可遏止地狂跳起来,双腿轻微地颤抖着,她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看见过江榆林了,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想到,他们的再次见面会是这样一种光景。他在城墙上,她在城墙下的环城公园,她很想大喊一声,江榆林,江榆林,你好吗?又没有勇气听凭自己喊出来,她依着直觉认为西边应该有城墙的入口,于是几乎无意识地像个酒醉的酒鬼一样急急地往西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走在跑还是在狂奔,脚底一直轻飘飘的。只是无意识地一直向西,看到一个人就会问,城墙的入口在哪儿?有人告诉她,再往北拐,走一会儿就到了……

在南边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江榆林还在城墙上站着,等拐到了北边,江榆林却不见了踪影,罗敷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终于,她爬上了城墙。到了城墙上,宽阔的城墙展现在她的脚下,她用尽全部力气在扁平的青砖上狂奔,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只能听见自己心口如战鼓咚咚般的狂跳声。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城墙垛口,江榆林站在这儿!当她真的在这儿停了下来,这儿却什么人也没有,城墙上远远的地方射来黯淡的灯光,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也还没有到夜晚市民来散步的时间,整个城墙看不见尽头,也看不到一个人,江榆林,他到哪儿去了?

难道这一切,全部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难道只有幻觉笼罩的世界,才是可靠的?很多年没有过的呕吐没有任何征兆地袭击了她,幸好此时城墙上寂无一人,她快速地找出了随身携带的手绢,全部吐到了手绢上,又走了很久,找到了一处卫生间,她倒掉了呕吐物,洗干净了手绢。做完了这一切,她在城墙上整整坐了四个小时才让自己恢复了平静,估计再不回学校就进不了宿舍了,她这才下了城墙。

压抑的思念,压抑的幻想,全部在今天被一个四月的日子勾引出来。仿佛青春经过这样一个特殊日子的淬火,才能继续下去,而经过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罗敷的大学才算是真正读完了。

毕业的时候,罗敷才知道江榆林的女朋友竟然就是自己的同班同学程镜子。程镜子毕业后去了广州的一家报纸工作,她是和江榆林团聚去了,程镜子是主动追求江榆林的。程镜子离开西安的时候,罗敷没有去送,她能预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她肯定会抱着程镜子在火车站痛哭流涕的。

5

《清风》杂志是西安一家老牌的文学刊物,曾经有过异常辉煌的岁月。那时候,她是众星捧月的美人,而现在,她是进退维谷的未亡人,日暮西山还步履维艰,只好放下架子努力地自寻出路。所谓出路,就是决定办一本面向大众的通俗杂志——半月刊《佳丽》,这是一本关于女性情感和生活的杂志,面向大众市场,于是有了清风杂志社面向全社会的招聘。

5月的一天,罗敷接到清风杂志社编辑部主任林海生的电话,通知她被杂志社录用了。当然,这次和罗敷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新人杨幻儿和纪真真。

“我们是蓝关作协下属的刊物,和社会上那些鱼龙混杂的私营公司创办的刊物不一样,我们的目标是《佳丽》健康可持续地长期发展。今天换刊名明天改刊名,这是投机商的做法,我们不会搞短视的投机,请大家相信,你们的明天是美好的,你们的未来是光明的!这一切,当然依赖你们大家的共同信念和齐心协力的努力。我相信,只要你们就此踏踏实实安下心来好好工作,扎实采访认真编稿,你们的前途是美好的。虽说你们的试用期工资只有600元,但一旦转正,一个月工资最少能拿到3000块,要是笔头再勤快些,肯定会挣得更多……”社长秦之俊的新员工入职动员称得上口吐莲花。

这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显得秦之俊不像一个杂志社社长,而是像一个将军在鼓励战士冲锋陷阵,他没当革命家真是可惜。当然,日后在很多场合,罗敷会认识了更多杂志社的出版人,她会发现每一个出版人都有类似革命家的专长,哪怕他们的杂志明天就要开不出工资关门大吉,今天早上他还能给大家画一个巨大的比萨充饥。

杨幻儿坐得离秦之俊最近,她听得有些陶醉了,好像没有感觉到社长横飞的唾沫。

自从爸爸离世,罗敷就习惯了躲藏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在陌生的场合,除了发憷,有时候她还会觉得自己异常笨拙,而今要克服这与人相处的困难,她还有太长的路要走。这让她只能比其他人更加勤奋,她拿了一个本子把社长的全部讲话记录了下来,告诫自己要比其他同事更加努力工作。

同罗敷一样,杨幻儿和纪真真也都没有在杂志社工作的经验。不过杨幻儿在国内发行量排名前三的通俗杂志发表过不少稿件,算是有些业内的经验,这也是她没有上过大学,却被杂志社破例录用的关键因素。

清风杂志社的大部分编辑都有国家编制,只有两个编辑是聘用的,现在随同三个女孩子全部被打发到了下半月,《清风》的现任社长兼主编秦之俊,副主编张书尘,编辑部主任林海生都挂职《佳丽》,不过主编们的精力仍是全力服务于《清风》。对于他们来说,文学是梦想,也是一种习惯,只要《清风》存在一天,他们就会自发地热爱文学一天。

《佳丽》的实际执行主编林海生从《清风》的大院编辑部搬到和罗敷们一个小办公室的时候,自嘲地说:“从此以后我就是红色娘子军的连长了!”罗敷看了看办公室,发现那两个男同事一个穿着粉衬衣,一个穿着花短袖,归到娘子军的队伍倒也没有委屈他们。

布置完办公室,大家安顿下来后也就到了下班时间,林海生提议大家一块儿去吃饭,杨幻儿高喊:“我太爱您了林老师,您真是我们的好领导,我保证会在您的领导下好好工作!”

“加上我的保证!”纪真真在一旁补充。

罗敷见她们都在表态,也小声地讲了一句:“还有我。”林海生看着罗敷笑着说:“那我们大家一起保证,《佳丽》在我们的手中一定会变成西安杂志界最好的‘佳丽’!”

杂志社的办公地点在友谊路。和翠华路一样,友谊路也有着西安最茂盛最青翠的梧桐树。在夏日的黄昏,走在枝杈交缠的友谊路上,只有很少的阳光可以透进来,幻儿挽着林海生的胳膊,罗敷和真真紧紧跟随,阿伦与小鹏落在最后。

走在林海生的身后,江榆林的背影有一瞬间浮现在她眼前,罗敷的心“咯噔”了一下,一时有些恍惚。

“白家菜”是一家实惠又干净的饭馆,老板娘五十出头,为人和蔼亲切,让罗敷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不知道,在她走神的时候,林海生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她。杨幻儿和纪真真就一个八卦新闻争论得面红耳赤,等到服务员把菜单送上来,杨幻儿要了椒盐蘑菇,纪真真要了酱牛肉,阿伦和小鹏要了剁椒鱼头,罗敷要了桂花莲藕,林海生要了青椒炒土豆丝,在杨幻儿的大力主张下,又要了两瓶汉斯啤酒。

之后每次在“白家菜”饭馆吃饭,林海生都会直接做主替罗敷要一份桂花莲藕。罗敷生在华山脚下长在西安,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去过父亲的故乡杭州,而她的胃好像一直很欢迎偏甜的食物,分明是在固执地遗传着对父亲故乡的记忆。

在饭桌上,罗敷基本上总是吃得最少的那个。这让她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偷偷观察坐在他对面的林海生,他穿着一件纯棉的咖啡色间米白色的格纹衬衣,一条卡其色的棉布休闲裤,他在饭桌下的双腿,纹丝不动。当杨幻儿嚷着喝啤酒的时候,他也会喝上一杯。他的眼睛又大又圆,还有点儿淡淡的婴儿蓝,仿佛还有点儿陷在眼窝里,罗敷在这个城市见过好几个长着林海生般眼睛的男人,她听说,他们的祖先可能是唐朝的波斯人。

他的祖先,辗转万里来到长安,如果以1300年的时间来计算,他应该有差不多二十分之一的波斯血统。

她的父亲,辗转千里来到陕西,再过1300年,这世上,还会有一个长得像罗家华的男人吗?

她又想起了江榆林继承自俄罗斯奶奶的淡淡婴儿蓝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无法猜出的谜底,是掉进四面光滑深井的绝望,而谁能指点迷津,谁能挽救她,却是另外一个迷局。

如果她不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揪住,很快就会迷失在这双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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