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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1章 都是病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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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个雪国是你的

那条小径一定是我的

你所看见的山是我的海

你所看见的路是我夜以继日建筑的海底秘密隧道

1

假如疾病可以自愈,那理论上时间应是最好的良药。不过这样的理论一般只对一部分人有效,对另外一部分人则完全无能为力。最可怕的是,疾病具有某种超能级记忆力,被寄居者以为它痊愈了,它却不时再度发作,百折不挠地变换面目骚扰并折磨它的主人。

眼下,真是难以置信,她,一个有着体面工作的职业女性,正在苦苦哀求一个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固定住址的男人留下来。

“我知道你惯于欺骗撒谎,擅长花言巧语,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唯一爱的就是你自己!我当然清楚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子,但我爱你,为此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在离开我时做了些什么,即使你和我的大学同学田桑子有染,害得她为你流产,我也可以不在乎……不要再离开我,因为我迷恋那些甜言蜜语,甚至迷恋你对我的精神绑架……”罗敷语无伦次的抱怨显得又软弱又虚张声势,左思的突然出现让她的狂喜战胜所有理智,留住他,虽然不一定可以成功,但她总得为自己努力争取点儿什么。

“宝贝儿,我现在就可以承诺:我永远不离开你,我爱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多,我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一百倍地爱你,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选择!”左思的言辞犹如舞台剧台词般动人,几乎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无懈可击地征服了她。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他的牙齿在她眼前明晃晃地闪耀着贝壳一样的光泽,她本想闭得紧紧的双唇,在他的进攻下,快速地缴械投降,她的身体,先从一个细胞开始陷落,再是大片组织地失守。

每当她以为自己对左思有了抗体的时候,只要他出现,这种抗体就会立即销声匿迹。在苍茫无边的大海里,她并没有成长为风雨中翱翔的海燕,而仍旧是一只见到食物就马上落下的麻雀。房间很奇怪,如同黑暗中的洞穴,可以把羞耻和荣耀暂时统统抛进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浅薄得不能再浅薄的女人,又忍不住再一次为自己辩解,“我也许可以原谅自己,我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对爱有着异乎寻常饥渴期盼的女人,任何女人换作我都会这么做,田桑子的事情,可能是假的,左思不可能和田桑子在一起,一定不可能……”

她在他的身下出了一身的汗,瞬间的身体失重后,一种因为藐视自己而突然生发的挫败感,令她的喉咙“咕咕”地发出了响声。很快,胃肠里的食物一下子挤到了嗓子眼儿,罗敷飞快地跳下了床冲到洗手间开始了剧烈的呕吐。

离开她的身体之后,他似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他潜心于眼前的电脑,但并非在写作,他在打一款她根本叫不上名的游戏。当然,他平日几乎不跟她提他的游戏世界,那个世界的巨大吸引力,她还不得而知。

对于她刚才的呕吐,他完全无动于衷,仿佛眼前的这个女人,从来不曾和自己有过关联。

罗敷吐出了一大团苦涩的胆汁,灼热的胃酸似乎将她的内脏烧掉了一部分。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默默盘起双腿,注视着他。有时他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有时则变身为沉默的雕塑,谁也别想听到他的一句话。她想从这个男人的脸上发现一点儿什么秘密。然而,他的眼睛茫然无神,于游离中深深划出了一道和这个世界的鸿沟,根本没有注意身边还有个女人。她忽然明白,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两人中间,不是隔着一湾浅浅的峡,而是横亘着喜马拉雅山。

罗敷从梦乡中醒来时,房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这让她的味蕾蠢蠢欲动,没错,是莲子的清芬、银耳的软糯、红枣的微甜混合的针对饥饿女人的风情诱惑之香。而左思正在餐桌前笑意浓浓地等待着她,那是她永远无法抗拒的笑容,“早上好,我的宝贝儿,你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打水为你洗脸。”

她听话地坐了下来,任由他拿起毛巾为她擦拭脸庞,之后他还不忘仔细地为她抹上了面霜。一切做完,他才盛上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莲子银耳红枣汤,小心翼翼端放在她面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爱你,你知道吗?要是你死了,我也绝活不成,你是这个世上唯一不计成败利弊对我好的人,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

她的眼睛湿润了,即使他是个疯子,但唯有她见识过这个疯子的柔情似水。没错,他是一件凶器,尖锐虽不曾置她于死地,但他收起尖锐展示柔软之时,这份柔软,却可以杀死她一千次。

在他反反复复上演的冷漠与热情交织的二重奏里,她坠入深渊,不得自拔。

忽然感觉自己的口腔咸咸的,她无意识地吐了出来,竟然是一颗一颗的牙齿。这些牙齿冷峻地对视着她,她惊恐万状,刚才的一切无疑是个噩梦。

她终于醒了过来。

2

秋天来了,雨滴的淅沥声好像永远不打算停止一样,它伴随着秋风,如交响乐里的大提琴与小提琴互相在向对方倾诉心声,完全不想顾忌这个曾被诸神庇佑的城市。那一年的十一长假,天和地似乎要孕育一个无可名状的怪胎出来,雨整整下了七天,以至于这个向以干燥辽阔为特征的西北名城,连城墙上都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

在秋天的雨雾中,这个城市的轮廓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12米,城墙的高度。

15~18米,城墙的宽度。

东墙长2590米,西墙长2631.2米,南墙长3441.6米,北墙长3241米,总周长11.9千米,99999999块青砖砌成。

这个城市有无数博学多识的男人,他们准确地计算出了城墙的长宽高,背诵起周秦汉唐的历史来天下再没有一个城市的人可以比得上。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可惜造化弄人,历史固执地往前走,这个城市的光荣和梦想再也不可能重回到周秦汉唐的某一天。

这个城市还养育了一批顾盼生姿的女人,她们比男人更善于回忆往事,于是,在这些女人的怂恿下,男人们设计出了更多的仿古建筑。看样子,不把这个城市所有的空隙填满,这些“好事者”不会善罢甘休。

它曾经是王昭君的汉宫怨,曾经是赵飞燕的掌中舞,曾经是武则天的开箱验取石榴裙,曾经是杨玉环的名花倾国两相欢。

一不小心,就会来到秦二世胡亥的墓地;一个转身,就会靠近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走在这个城市,脚步会不自觉地神圣起来,因为这不是走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而是踩在几千年的软绵绵的历史上。

它是大雁塔绿的青苔,它是青龙寺红的樱花。

它是灰色城墙扁的青砖,它是白色天空圆的月亮。

它可能不是最好的城市,但它一定是容易让人托付终生的城市。

这是一家城墙边的小小酒吧,面积不过五六十平方米,里面坐了满满当当的人,算起来,该有二百号左右。他们中间,有长发披肩的艺术青年,有刚刚下班的如罗敷和暖玉这样衣着精致的白领,有来旅游的外地人,有在西安短暂停留的外国人,有正在热恋的大学生情侣……其中还有一些人神情委靡,独自在那儿发呆自斟自饮,拍出十块钱要一瓶汉斯啤酒,再拍出十块钱要一瓶汉斯啤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灌醉了。有些人醉了以后趴在桌子上像一头死猪,知觉全无,有些人则是又唱又喊,没有人能听清楚他们唱的喊的是什么。

晚上9点开始,酒吧里的三个驻唱歌手准时开始了演出,这家酒吧环境简陋,吸引回头客的其实就是这三个驻唱歌手,很多台下坐着的女客人,都与他们有染,但她们都装作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小歌手在人前演唱。台上的歌手不过唱了有三首歌,台下的客人们就敲响了手中的啤酒瓶子,更有女客人开始跟着唱了起来,当然,有一半的女客人都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此时,酒吧完全不是刚才的模样,已经分不清这些客人的身份,男人们都挽起了自己的袖子解开了衬衫的第三颗纽扣,而女人们,则赤膊上阵吊带与裹胸齐飞舞了。

很多人在都市被劈为两半,一半栖身于高楼大厦衣饰光鲜有着自己的身份标签,另一半则是流浪在荒岛的孤魂野鬼找不到自己的归处。如果城市是一个病人,那它一定是人格分裂症,它在白天核裂变般放射巨大的能量,在夜晚却如病菌般消耗柔软的灵魂。

一个男人爬起来站在了桌子上,发出了狼一样的嗥叫,而一个女人则把身体滑到了桌子底下。其他的人安之若素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人关注这两个男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城市,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问为什么,就像不要问为什么城墙上每天都亮着灯、要浪费多少电一样。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热气腾腾生发出一种温暖的假象,置身于其中的人,会暂时有重回母亲子宫的安全感。你感觉焦虑吗?你感觉自己在被爱着吗?你认为自己充满安全感吗?你认为自己是个身心健康的人吗?假如此时歌手停下自己的歌声采访客人,台下所有的人肯定会齐声回答:“我们都是病人!”

如果可以化作一阵能轻易消失于人海的风,很多人会不想再成为“人”的形象,都市不适合安放自由和诗意,更不适合仰望天空对月感怀,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醉找自己的乐子,他们愿意。这儿的人,如果你白天遇到他或她,每一个一定都是好青年,受过良好教育,工作体面。可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只想放浪形骸,企图借助这样的暂时性精神休克,把所有的紧张和压抑在这个夜晚抛弃。

再说了,如此简陋的小酒吧,有钱人和有闲人,谁个愿意来?

暖玉似乎存心要把自己灌醉,抱着啤酒瓶根本没有放下的意思,她不断地仰头豪饮,还不时看看罗敷,“酒很好喝,你要不要来一口?”

罗敷今天是不能再喝了,两个人都醉了,可怎么回去?她也不敢问暖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暖玉平素的理智,她想,大概不会有什么大的事情。

果真是罗敷背着暖玉上的出租车,暖玉在车上除了喃喃几声,已经失去知觉,她只能把暖玉扛回家照顾她了。

到了家,暖玉好像是觉得安全了,她开始不断地大喊大叫。

“亲爱的,你快点帮我打电话,你打电话叫夏四琛来,让他来接我,告诉他,我要回老家!”

罗敷叹息一声,暖玉一直不结婚,她知道会有那么一个人,但具体的名字,却是今天第一次知道。

她抱起暖玉,喂她喝下一些白开水。暖玉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打电话叫夏四琛来,让他来接我,告诉他,我要回老家!”

罗敷只好问她:“那你先告诉我,你的老家在哪儿好不好?”

“我的老家在洛阳,我要回去,快叫夏四琛来接我,求求你,亲爱的。”暖玉忽然像个三岁小女孩一样吊在罗敷的脖子上,她不断地用脸蹭着罗敷的肩膀,泪水很快弄湿了罗敷的衣服。她拍着她的背,忽然跟着她一起落下了眼泪。

“叫夏四琛来接我,我的手机里有他的电话,叫他来接我回家,我要回老家……”暖玉就这么每隔三五分钟重复着这句相同的话,罗敷每隔十分钟喂她喝一次白开水,再隔半个小时扶她上一次卫生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凌晨三点,暖玉才睡着了。

暖玉刚刚在上个月做了流产手术,孩子是夏四琛的。暖玉醉生梦死中的老家,不过是一次幻觉的旅行。

暖玉睡着了,罗敷也在半睡半醒之间陷入漫长的梦境。

3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一生中全部的梦记录下来,由梦组成的光怪陆离的人生,自然比真实的人生更不可捉摸。

罗敷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它们一颗颗的依旧完好无缺,这让她确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她无法了解这个梦的寓意,天上有流星快速闪过,那些流星,会不会是她梦中失去的牙齿呢?

左思没有回来,他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西安时头也不回的背影,如一片离开翅膀的羽毛,在她眼前不断地飞啊飞,忽儿高忽儿低,她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是该拉着左思的手呢,还是该认真看着脚下的道路?那时候的小寨十字,还没有过街天桥,来来往往的人群几乎要把她挤得消失于人海,她只听到左思说了一句“别唧唧歪歪了,我走了!”就跳上了出租车,他没有拥抱她,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走了,如此干脆利落。以致罗敷回忆起左思离开的情景时,眼前闪过的总是电影的快进镜头。

她抱住自己的双肩,试图用这样的姿势让自己感到暖和一些,但很明显,都是徒劳的。初秋凌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包裹着她,对面楼顶上的避雷针闪着幽幽的红光,好像是外星人的眼睛。她起身找了一床凉被替暖玉盖上,暖玉的呼吸均匀多了,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昨晚睡前滚烫的额头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她不打算再睡了,于是坐在了阳台的摇椅上,呆呆看着东方渐渐发白的天空。她曾经有一个叫罗敷的故乡,罗敷是她的老家,那里曾经有翅膀最轻灵的鸟儿,那里曾经有最娇艳的没有受过伤害的花朵。

在这个叫西安的城市里,在最明亮的早晨,并没有最轻盈的飞翔。她的翅膀,在她离开家乡的那一年,就已经长进了身体里。

她和他曾经亲密无间过吗?她真的爱过一个叫左思的男子吗?美国心理学家约翰说过,半年的时间不做爱,身体就得以新生再次变成了一个女孩;有些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伴随着他的记忆就永久消失……他的理论对人真有效那该多好,可惜对于中国女人,这样的技术分析都是徒劳的,他离开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对他的记忆,她的大脑里更有一片区域,无时无刻不在重复播放着他的音容笑貌。

她似乎看到了23岁的自己,那时的她,脸上还有明显的婴儿肥。那年她受邀参加某个品牌化妆品的新闻发布会。那是她第一次去深圳,面对大海有说不出的惊喜。发布会结束,公关公司组织大家去小梅沙,她脱下白天的高跟鞋,换上一双轻便的匡威帆布鞋,披散双肩的长发,扎了一个马尾就出了门。

从大巴上下来,罗敷发现鞋带松了,弯腰准备去系鞋带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别动!”她一时不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话地没有动,然后,她身后的人就低下头俯身到了她的脚下,他竟然是在帮她系鞋带!旁边的同行们笑得各有深意,她一时脸上通红,她并不认识他,不过知道车上的人都是来自各地的媒体同行而已。系好了她的鞋带,他站了起来,对着女孩绯红的脸轻轻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左思!”他伸出手来。

罗敷眼前还晃动着那洁白的牙齿,故而仿佛是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他自我介绍是广州的媒体人,她对以“西安”作答,他噢了一声,说,“我去陕北神木做过采访的,不过是坐飞机到达榆林转乘汽车去的,没有到过西安,我特别喜欢你们陕北民歌,你会唱陕北民歌吗?”

“你以为陕西人人都会唱陕北民歌啊?即使是陕北人,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唱陕北民歌的,我稍微了解一点儿,根本谈不上会唱。”罗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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