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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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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削骨成笛

她心头一刺,两目苍茫。

那是日沉月寂,星子都落空后,天地间漆黑成一片的苍茫,浮生所有的寄托都湮没有无尽的黑暗里,连呼吸都是一片黑暗!

诗垠啊,她那么信誓旦旦说永远也不会负他的男人,竟与别的女人抵死缠绵!她真信错了他!真信错了他!

“怎么?”舒词似在疑问,对她却是赤裸裸、毫不留情的嘲讽。

怎么?他不知道怎么?他就是这样逼着她离开诗垠!将她最后的尊严生生践踏!舒词,你就是这样爱我?

恨到极至,她忽然便是一笑,灼然婉雅,夺天地之华灿,可那华灿只如夕阳落幕之时最后一缕斜晖,一灿之后便是寂灭。虽然明天还有光明,可今天完了,今生,也完了!

“你说高潮之时他呼唤的会是谁的名字?是那个女人,还是我?”她浅笑戏谑,似隔窗观看孩子玩耍的父母笑问着孩子看到他们时,会先叫爸爸,还是妈妈。

舒词见房里情形一愕,却听她悠声埋怨,“若是别人的名字可真伤我心呢,要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惦念的可从来都是他,连说梦话都怕叫出了他的名字惹你伤心。”

舒词张口结舌。而诗垠也看到了窗外的他们,可也只是看到了,一只手依然放在那女人脖颈上,直直地看着可约,而她只是笑笑得看着他,眼睛黑得恍若夜郎古国的夜!

诗垠绝望的闭上的眼,黑沉沉只似要隔绝天地,猛然仰颈长嚎,直震得窗扉断裂,床榻支离,震得身上女子耳膜欲裂,而他忽然一掌切下,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那女子反应也是出奇的快,竟于半空中截住他的手臂,于手腕处一折,竟是舒词曾使用的“移花接木”!

诗垠恼恨之急那一掌已凝聚了最后的力气,忽觉手腕了软,那一掌反向他自己击来!他是何等刚毅之人,竟拼得一臂再断,强力扭转她化解的势力!

女子显然没想到他刚硬至斯,只一愣掌力已通过半臂袭来,只逼得她气血翻涌,狼狈不堪,然诗垠也没落得好处,虽强力扭转,大半力还在掌中,直击肾处,只觉五脏六腑都纠结起来,血从吼咙只窜而出,喷洒在一地青楞竹枝之上,青的青,红的红,艳艳刺目!

三根金针被这一震从脑中刺出,“夺夺夺”钉在墙上,根根没入!

那一声嚎似从肺里挤出,夹血带肉,声音所到之处,血腥披离!

他只一声嚎,已嚎得竹屋掀顶,茅庐倒塌!晃明明的阳光刺入,每一缕都如刀,凌迟着他的血肉!而舒词却看出他那一嚎的绝望悲怆,如孤鹰知命,冲天一坠,毕生难求,谁知其味?

她不相信他!她还是不相信他!她认为他也与别的男人一般经不住美色的诱惑!她还是不信他啊!

那一声嚎如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他的眼也如那闪电,一亮即湮。可约却如醍醐灌顶!

这房里下得有迷药,加之那女子的身手不凡,刚才诗垠分明是制住那女人的进攻!

“垠哥哥!”她心胆俱裂,拨足奔去,然他已在她奔到之前倒在地上!她骏马失蹄般跪倒在他的面前,狂乱抱起他的身体,而他双眼已黯然长阖!

她悲沉沉的抬着手,举投无措,忽然她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钟情浅恨,蔹漫于野,那是杜鹃啼血般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那更是自悔自卑,悔自己对他不信任,自卑他高洁如玉壶冰心,却被她这种卑鄙之人沾圬了他一颗纯净的心!

她那一呼绵长亘久,只呼到最后已哑然无声,就那么搂抱不已的跪着,仰首张口,如缺氧的鱼,痛欲室息!

舒词默立一侧,长泪如河。

悲呼震得桃花纷落,满地残红如血!

阖然长逝的男子感受到爱人的呼唤,从层层墓土里探出手来,可约紧紧的抱住他的身子,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诗垠缓缓的睁开眼,一时清亮如童稚,“可儿……”悠然深呼,仿佛穿越前生后世而来,“能再见到你……真好……”

她僵硬的脊背一颤,已然明白他是诗垠!是她的诗垠!从前世走来的,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诗垠!

“垠哥哥!……”她欣喜若狂,啼笑不已。

原来那一嚎震出了封脑的金针,他被封印的记忆便这么解开。

“可儿……你原谅我了,你原谅对么?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啊……”哪怕轮回转世,重生之后第一句话,还是乞求她的原谅,是他负她太深,还是爱她太深,容不自己对她一星半点的不好?

她只是摇头,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忘记……重生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万年前,我用桃花镶成了你的骨……可儿,我没有忘记你啊,一直也没有忘,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

“我知道……我知道的……”那零零点点,早已渗透在骨子里,就像娘胎里带来的印记,任凭岁月怎么洗涤也洗不掉!

“可你……可你为什么还要休了我?可儿,你为什么还要抛弃我?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啊……”

她泪如长河,却只能一遍一遍的摇着头。怎么会不想和他好好的过日子,可她体内五石散未解,孩子的性命拿捏在慕容别也的手里,他赐诗垠的那杯酒里也下了蛊,她不听他的话,孩子与诗垠性命都不保啊!

“我们走!”急切的拿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你看,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垠哥哥我们一起给他取名字,取最好听的名字好吗?我们这就走。……”管她什么尊严自许,只要能留住他,就算让她去跪天下所有的人她都愿意!

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肚子,欣慰也心酸着,“我知道你爱孩子,老天怜悯我,没让我做错事。否则我就是死也难安了……”他知道被焚心丸和寒潭伤过后她很难怀上孩子,痛不欲生。而老天毕竟是怜悯他的,她有了孩子,他走后,她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她恐惧的捂住他的嘴,“不要说死!我不许你死,你还没实现诺言啊,垠哥哥,你是最守信的对吗?”

他只是看着他,笑得温柔如水,“可儿,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要为你建一座桃花殿,我们携手躺在桃花殿下,一任桃花落满衣襟,只到苍颜白发,只到白骨成霜,以桃花为嫁,以桃花为冢,含笑而瞑。——桃花殿下好梦乡……”

“我记得,我记得!你答应过我等我从万丈红尘中走来时,驾一棹小楫,从此江海寄余生,垠哥哥,我终于从万丈红尘中走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白骨成霜、桃花为冢,那时那么隽久的约定如今却令她害怕的心痛!

“对不起可儿,我没能做到……可你看桃花每年都会开,也会有一个人,为你建那座桃花殿……”

“我不要!我只要你建的!我只要你陪我!我只要你……”人总是这样犯贱啊,得不到和将失去时才知道珍惜。她自以为看透的拿净持长老的故事笑慕容别也,却原来她自己是最愚蠢的人,一次一次的让爱情从身边溜走!

她苏可约才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我会在等你的……来世我们再也不要错过……”十指相叩,许你来生。

他语气哽咽,已气力不继,却转头看向那个女子。

楚赋这才发现那个女人长得竟和可约一模一样!甚至身高发髻都一样!若不是一来便看见可约抱着诗垠,他根本分不清哪个人是真正的苏可约!

“你中了我的阴阳五子掌,阴阳二气已直逼任督二脉,一个月内后必然散功而亡!”他声音虽弱,这句话却说的冰冷凌厉,底气十足。

“苟延残喘之人也敢威胁我?”女子冷屑,睥睨之色一如可约。“桃花雪山已经被包围了,你们谁也跑不掉!”她是可约的姐姐,苏允约,也是冰夷的现任女王,可约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冰夷的女王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假扮她发号施令,使冰夷反败为胜!

“你若不信可运气丹田,看是否有一阴一寒二气在任督二脉游结。”她一试,脸色顿时煞白。

“要治此伤只有两个方法,一是找向舒词这样的高手替你逼气。”舒词如今功夫已废自然不可能,而天下要找到向他这样高的功夫的,除了诗垠别无他人。

“还有呢?”

“用我内功心法慢慢化解。我这心法是从棋谱上研究得来,是为首创,也只有可儿懂得。”原来他这样做只是这了保护可约!

“你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为他人着想!”女子又是忌妒又是恼恨。

“垠哥哥……”可约更紧的抱住他。

诗垠再不看她,转首向舒词,眼神郑重沉敛,“这孩子,是你的。”

无异于晴天霹雳,众人皆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歉然的看向可约,“新婚之夜,我知道你去见他了……你的脖子上,留着他的吻痕……”可约蓦然想起敬茶时众人奇异的笑,原来是看见她脖子上的吻痕,他因此才急切的拉自己回房,为了不让她难堪突然然吻她。而她……她当时狠狠的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原来都知道的。他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洞房花烛夜去见旧情人,却不动声色,一盏孤灯照在她必经的路上,只到蜡尽灯灭。

那样冰冷的夜,他一袭红装,却是空冷的守望!

“我太想留住你,才在你酒后抱你上床……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想留住你啊……”

诗垠啊诗垠,我这样的女人何至于得你如此眷顾?

“可儿……可儿……我这一生所有的美好……是与你相执相伴……我知道我很卑鄙,可我太想留住你……”

如果留住所爱的人也算卑鄙了,那他们这样争权夺而利、尔瘐我诈算什么?

“我爱你啊……我真的爱你……可我却做了太多令你伤心的事……老天惩罚我,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你……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让伤心……”

“不!不!是我的错……我太爱你,所以对你太苛刻!你是最好的!你永远是最好的垠哥哥……”她从没如此恐惧过,那怕看到父母的棺椁时,也没有如此恐惧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从此滑落……

她惊恐的俯身,吻住他染满鲜血的唇,“诗垠,我的夫君,我爱你!”如果注定要失去,那么在最后一刻,没有遗憾。

他将最后的承诺传递到她唇齿之间,“可儿……来生……我等你……”在她的吻下含笑而瞑。

此生,你红红的唇,便是我义无反顾死去的地方。

十里桃源,桃花纷纷而落,他们相拥相吻于桃花殿下,一任桃花落满衣襟,未及苍颜白发,已然白骨成霜。

以桃花为嫁,以桃花为冢,含笑而瞑。——桃花殿下好梦乡……

桃花殿下,果然好梦乡么?

来生……我等你……

没有来生啊垠哥哥,纵有来生,你那么好,会去天堂,而我这样污浊,是要下地狱的,来生我也见不到你啊垠哥哥……

错过了一次,便是一生一世。那么错过了一生一世呢?就是碧落黄泉,永难相见了!

她凄然抬头,一时众人煞然惊住!她眼里,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一滴一滴的血从她眼角流下,汇聚成河,染得苍颊如血!

“苏儿!”楚赋惊痛的捧起她的脸,而她清瞳如血,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从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这回还是——流血不流泪!

她就那样仰首而跪,直到身形都要凝成石像之时,忽然一回首,舒词甚至听到她的脖颈在一扭之个咯吱作响。她肩头未动,脖颈一扭,机械的看向舒词,两目已空寂如千年古潭。手却直伸入袖中拿出一个布人来。

雪白的布人,一寸来长,布人上用杏黄的纸贴着一个字条,舒词眼皮一跳,就见她半扭着的头冲他诡邪一笑,如午夜的蓝蝎子倏然吐出了毒钩,头扭着,手依然放在正前方,执起一根细针就向小布人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赋猛然冲上来,抓住她的手,两膝一屈竟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不要!”那样渴切,似百年望族,香火灭绝之时小心翼翼的守护最后一根独苗!

可约眼神幽暗邪魅,楚赋两手握着可约的手,跪在她脚边,仰乞的目是一再辜负之后,不忍渴求,却不得不渴求的无奈。“苏儿,求你别杀他!那是她惟一骨血啊!”

她眼神越来越幽暗,只如越研越浓的墨,定定的看着楚赋,只看得他心里发虚,手也抖了起来,终于一松手颓然坐于地上。

他没资格求她,没有资格!

舒词心里一阵恐惧,猛然明白过来,但见她手一挥,银针如一道细白的线直刺入布人心脏,他心脏也随之一痛,恍惚的踏前一步,便看见布人上的纸条。

——那上面写着生辰八字,正是他和楚菁的孩子的!

心如玉碎,灵魂在体内支离撕扯,那痛只痛得他割肉剔骨,火焚油灼也难以比拟!那是对生活全然绝望,无所寄无可寄的悲楚,明明痛不欲生,却还有一线紧紧束缚,求死不能的无奈!

那痛只痛得血气倒游,呕心沥血,死生不堪,染满衣襟!

那一刺之后她将布人一扔,似终于解了心头之恨,有面目见泉下人,跪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诗垠,那样紧却那样温柔,嘴唇一翕一合,无声的叫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忽然一抬手,抽出袖中青匕,将诗垠的平放在地上,解开他松散的衣襟,少年精壮的身体依然温热,却没有了生机。楚赋悲惨不已,却见她俯身,一寸一寸的吻着他的胸膛,似乎要将他吞入肚子里。

那是爱到极致,恨不得融为一体的欲望。

却见她一匕首竟向诗垠的肩头刺去!青匕削铁如泥,她一用力便截断了他肩头的锁骨,割开血肉,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两根锁骨,足有一寸多长,雪白如玉。

她就坐在桃花树下,用青匕一下一下的削着他的锁骨,那样认真小心,像女孩儿晨起画唇,闲扫蛾黛。

桃花一片一片的落下,满地落红,几乎淹没了诗垠的尸体。果真是桃花成冢。

她一刀一刀的削着,从早到晚,没日没夜。终于锁骨在她手里变成了小小的骨笛,细长晶白,笛身之上赫然刻着两朵桃花,相倚相偎,永不分离。

爱到骨子里,所以镶入骨子里。

她将一根骨笛放在他怀中,执起另一根,悠悠吹起那首《桃花骨》。

——垠哥哥,一万年前,你用桃花镶成了我的骨。而一万年后,我将我的桃花,镶入你逃逸红尘之外的,那一根锁骨……

“你娶我。”见到舒词时那个与可约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开门见山道。

“……什么?”舒词咳嗽,那日吐血之后他就一样这样咳着,时不时会吐一两口血。上次被慕容安阳追杀,他受了极重的内伤,尚未痊俞,此番伤心欲绝,以致呕心吐血。

“要我带兵替你夺位,除非你娶我。”女子坚定的道,那神情一如可约,舒词不由得黯然,她靠近他幽幽低魅,“你可以把我当成她的替身,我不介意。我不要你一个人,我只要你皇后宝座就够了,怎么样?”

那神色真与可约毫无二致啊,可说出的话却天壤之别。可约她从来不为名利,她胸中自有一份傲然根骨,他所以爱她啊!

“可我娶了你就与她永生无缘了。”他茫然蔚叹。

女子讥诮而笑,“你不娶也一样与她无缘。你以为在亲眼看到父母的尸体,爱人用你教我的招式死在她面前后,她还会原谅你吗?海可枯,石可烂,她都不会原谅你!”

她连他的儿子都杀了怎么会原谅他!可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她肚子里啊。他不想连这个孩子也失去!更不想失去她!

“苏家的血是有韧性的。爱上一个人或恨上一个人,便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眼神阴暗狰狞。

“你恨她是吗?”

“所以我要在桃花雪山举行婚礼。她不能桃花为嫁,我替她嫁,这不挺好?”她薄唇一勾,笑得讥诮自得。

“她是你亲妹妹啊!”她们是孪生姐妹,第一次见面她为何如此恨她?

“她一出世就夺走了我的父母,我们是孪生姐妹,可凭什么她能得到他们的爱,而我却被他们彻底的无视?”冰夷历来只能有一位女王,水凝生下的双生女儿,换冰夷规矩是要火焚一个的,苏序不忍女儿被烧死,抱着可约回到尘瀛,独自抚养。

苏允约从小没有父亲,记事的时候母亲便时常“闭关”,她那么想得到母亲的爱,可她眼中根本看不到她这个女儿,无论她怎么努力!

“同样是女儿他们无视我却把她当作宝一样痛爱。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乎他们!这天下美好的事物多得是,我要这天下!”所以她肯与自己合作,设计自己的父亲,暗算自己的母亲,杀害自己的妹夫,抢夺妹妹所爱的人,只为夺得天下!

可他又何尝不是一样?他杀了爱人的父母,亲手砍了自己姐姐的手臂,把心爱的女孩送到别人怀抱里……为这一条帝王之道,他们出卖了太多东西!

“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了这天下可以杀自己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所以只有我才配与你走这一条帝王之路!”

连自己都可以出买啊,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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