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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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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卧榻之侧

可约爽利的吃药也只有那么一次,第二天杏儿好说歹说,她依然皱着眉头睬也不睬,杏儿不敢硬劝,知她一生气砸了药碗也说不定。眼见药冷了,犹豫不决。

这时慕容别也来了,“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任性,药岂可不喝?”

杏儿识趣的将药递给慕容别也,悄然退下。他似笑非笑的道:“听说他们是这样喂你药的,是吗?”一抬她下鄂,以唇渡之。

可约任他将药渡到口中,舌甚至轻佻的探入他口中,待药喝尽,妩媚的眨着迷离的凤眼,“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喝药吗?”

“为什么?”她温柔的唇舌令慕容别也心荡神迷,若不是进宫时答应等她生下孩子后才能收入后宫,他怕早已按捺不住。

“师兄知道我从小身体就弱,但也不像现在这般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可那天,十六岁,我第一次与诗垠成亲的那天,他也是这么喂我药,只有在他的吻里,我才尝不到药的苦涩,才会感到甜蜜。——可是,那短暂的甜蜜却换来我今后无尽的痛苦!”

“因为他在那药里,下了焚心丸!他就用他的嘴,他的唇,他的舌,一口一口的,将焚心丸喂入我口中!”忽然而升的阴枭暴戾令慕容别也心头一寒。

阴枭只是一瞬,她忽然咯咯而笑,像是小女孩子骄傲的说出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可是师兄,你知道吗?我其实知道里面有毒的。”以她对药物的熟悉,光闻就知道那药有什么用。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她师傅北月,教她的并不只有蛊术。

“什么?”她竟知道为何还要喝?

“久病成良医,这句话真的不错。我喝了那么久的药,怎么不知道自己平日里喝的药是什么味道?”分明那么悲苦的话,她说起来却那样轻松。慕容别也愈是不安。

“可明知有毒,我还是喝了。因为只要是他喂的,是毒药我也肯喝!”

“——就像现在一样!”这一句话,才是关健!

慕容别也脸色阴寒,她却浑然不在意,“现在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了吧!”仿佛这句话才是她最终的结论。

“他不配得到你的爱!他那么懦弱愚蠢的人怎么配得到你的爱?他只配为这一场权谋作嫁!”诗垠是个俊杰,功夫高妙,可不懂算计、不懂人心,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注定只能成为棋子。

而苏可约是个棋手,只有他这样运筹帷幄的人才配拥有她!

他凑近她,几近恶毒的道:“我们才是相配的一对。我们可以算计赤诚以对的人,可以利用枕衾相伴的人,甚至可以在耳鬓厮磨间将爱人至于死地,你说是吗?”

“不错!我们是一样龌龊的人!我生不能与诗垠在一起,就是死了,他去碧落,而我去地狱,也与他天人永隔,所以,我绝计不会让你毁了我惟一的救赎!你可以一点一点的喂我藏红花,我也可以一点一点的用舌将毒药送入你的口中,看是你先打掉我的孩子,还是我先毒死你!”

忽然长声而笑,“哈哈……反正我已被你弄得一无所有,拉着你和你的万里江山陪葬,值了!”

果然是蛇蝎一样的女人,唇舌间都是毒药,甜蜜的恶毒。“好!朕答应你不动你的孩子,可你必须为我除掉舒词的孽种!”她暂时还有用,况且就算她生下这个孩子,活得活不得还难说,她体内还有五石散!

可约眉目一冷,眼神说不出阴恶,“这还用你说!朝秦暮楚的男人,他竟敢玩弄我的感情,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苏可约一向睚眦必报,不除去那个孽种实难解我心头之恨!舒词,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

“这才像你苏可约!”这个女人太难控制,难保哪一天她背叛了自己投靠舒词,他必须防患于未然,只要她杀了舒词的孩子,他们就会彻底决裂,他才能高枕无忧。

“可此时杀他却得不偿失。”可约话锋一转,慕容别也脸已寒了,她不愿意?果然她的忠心是有限度的。

“你之所以留慕容琴也、舒简于京中,就是想以他们为人质,可据我所知,舒简于他虽有养育之恩,并非亲父。这孩子与慕容琴也才是他致命的弱点。如此有用的人,我们就是杀,也要等到最有利的时候杀!”

她说的这些他未尝没有考虑过,但要在她与这个孩子这两枚棋子之间选择,他自然会舍那孩子!

“你要杀鸡示猴,给舒词一个警告,并非一定要杀他,慕容琴也不是一样?”他想让她与舒词彻底决裂的心思她如何不知道?她恨舒词,恨之入骨,可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若在以前她或许会杀了他,可马上她也要做妈妈了,她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孩子,她知道其中的辛苦。

可她若不动手杀慕容别也定会找其它人动手,与其这样不如她应承下来。

“她是舒词的孪生姐姐,她死了,舒词就是夺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况慕容琴也这次生的并不是双生子,这孩子不足与威胁到你的皇位。”她也知道,如果在孩子与自己之间选择,每个母亲都会选择孩子活,“可留下她,万一哪日她又为舒词生了对双生子,这才是真正的隐患!”

“说到底你是不想杀那个孽种!”慕容别也青筋暴突。

可约一甩袖,毫不示弱的回瞪着他,“情敌与情敌的孩子之间我当然更愿意杀情敌!倘若你肯,我杀他们全家又有何不敢?我一向眼里容不下沙子,舒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竟还和慕容琴也生下孩子,我苏可约此生也未受过如此大辱,不雪此辱愧立天地!还有舒简那老匹夫,阴谋诡计害死我父,我早就想将他挫骨扬灰!”

她说的不错,杀慕容琴也也一样令她与舒词彻底反目,况对付一个婴儿比对付一个女人容易的多,留着他一时也成不了威胁!

“杀慕容琴也可以,但我要这个孩子的命要彻底捏在我的手里!”

“这个简单,我只需下一个蛊,你想何时杀他只要施那个蛊便可!”那么小的孩子,能让他多见一天阳光也是好的。慕容别也这才满意。

“我还有一个要求。”

他眼眸一凝,“聪明的女人该知道适可而止。”

她既然提出自然有把握他一定会答应,“半月后是我父的寿日。民间有习俗,在他去世第一年的寿日时子女身着孝服,到他平日常去的地方祈祷游走,称之为‘搜脚印’。去年我重病未能为他搜脚印,今年补上,想必你会允许吧。”

“你要去何处?”慕容别也知道苏序平生大江南北的走,故有此问。

“我父惯常去的无外乎四处,一是朝堂,二是教你读书之处,三是苏宅,四是诗府。朝堂乃重地,便不去,就去其它三处。”

“你父是我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也应尽些孝心,朝堂也准了。”如今朝野谁不对她又怕又恨,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胆子,在众矢之的如何自处?

可约怎么不明白他看笑话的心,去就去,她一生怕过谁了!“原来皇上竟有如此孝心,我父没白教你十几年!”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看到你的决心!”舒词的儿子,这个隐患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可高枕!

可约讥嘲一笑,“你竟如此忌惮舒词?”

慕容别也一拂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放心,我会让你高枕无忧!”慕容别也仰笑,这时杏儿端了蜜饯进来,“姐姐吃些蜜饯吧。”可约挥手,杏儿将蜜饯放于几上,不经意看见慕容别也,脸一时要笑不敢笑的古怪。可约已躺在床上休息,他起身欲回,杏儿鼓起勇气递了块巾帕给他,“皇上,您擦擦嘴。”

“什么?”他又没吃东西,擦什么嘴?

“您嘴上有脂胭。”说着低下头,脸上已掩不住笑意。慕容别也一愕,看向可约,她侧躺着耳朵已绯艳如桃,他因被喂药而不快的心顿时旖旎起来。

“朕再来看你。”声音竟从未有过的温柔,可约心里一叹,却想起那日诗垠从宫里接她回去,杏儿在门前迎接,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二人,忽而掩唇一笑,她犹疑。

杏儿笑得更加暧昧不清,“姐夫,你可以把嘴上的胭脂擦掉么?让别人看了影响可不好。”

她才窘迫的发现诗垠唇角果然印有一个胭脂印,脸一红,没想到诗垠竟比自己还害羞,耳根都红了起来!也顾不得洁癖,挽起衣袖便擦嘴,可那胭脂印却越抹越开,连下鄂都染上了,杏儿笑得更加邪恶,“姐姐,还是你来吧,再这样擦下去只怕整张脸都染上胭脂了。”

她看着也觉好笑,拿出丝帕为他擦嘴,手指碰诗垠的脸,烫得如燃着了火似的,眸光闪躲却又痴恋的看着她,那样子真像一个羞涩的少女。

她擦胭脂的手便是一晃,那神情一如那时他看见她团扇之上的那抹胭脂印。她以为封印了记忆他就变了一个人,可有些东西无论时间怎么沉淀,依然改变不了,就如他的腼腆羞涩。

可那个腼腆羞涩、毫无心计的少年此刻却在遥远的北方带兵打仗,那样的血腥,他适应了吗?诗垠啊,你如今可好?

眼见天黑了,杏儿撑起灯后默默出去,空荡荡的大殿风一过帘影幢幢,她觉得灵魂也随着纱缦飘摇不定。这个时候,需要另一个身影陪她一起缥缈的,可那个人又在何处?

她想起舒词走后那一场病,浑浑噩噩足足有一个多月,而每当夜深人定之时,她恍然睁开眼,便见他趴在床边孤楚的脖颈。

细嫩青涩得像一根花的茎,每当夜深花睡去后,惟有那颈还醒着,随时警听着一点风吹草动,虽疲倦却带着精神气儿。脸埋在臂肘间,只看见一鄂,长满少年式的唇髭,她心也像那唇髭般青涩起来。就那么扯着被子轻轻的盖在他单薄的脊背上,额头抵着他冰凉的额头。

那些往事便一溜烟的涌上心头。

诗垠的师父是个很严厉的人,对诗垠要求极高,除了每月的十五允许回家小住一天外,平日里都在山里。这对初恋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山里离诗府很远,来回快马也需半日,他通常是十四晚便下山,凌晨到家。为了多与他相处,她每个月的十四便会在诗府里等着他,这常惹人取笑,可那些害羞怎么比得过对他的思念?

诗府里有她的闺房,她就坐在窗边,关着灯,在月光下静静的盼着他。少女的心是微妙的,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迫不急待的想要见到他,可就是不能让他知道。这就是女孩子的矜持与娇气吧?

听到马蹄声响起时她会很快的关上窗户,听着他脚步在自己门窗前徘徊,他在窗外徘徊,她在窗内聆听,那一扇窗,就是年少的情却。

然后在府上人都要起来的时候离去,换下一身霜尘,然后一早来到房前叫自己吃饭。

她其实早已起床来,故意磨磨蹭蹭的梳洗,只到他等得不耐烦了,腼腆着脸进门来,然后她就嘟着嘴报怨他催得急了蛾眉画的不好看,他于是熟练得接过笔来帮她画蛾眉,而她则仰着头,将一个月没看到的狠狠补回来,只到看得他脸红得如涂了胭脂才咯咯的笑起来。

她那样笑总是令他害羞的不知所措,她心生爱慕,一踮起脚尖,不轻不重的在他下鄂上咬了一口,唇舌碰到他下鄂初生的唇髭,扎扎的、麻麻的,那样美妙入口。

然后就趁他怔忡之际飞快的跑到前厅去吃饭,左等右等诗垠才红着一张脸进来,诗舜就会教训他懒,吃个饭一遍两遍也请不来。他低着头聆听着教训,她却背着诗舜时不时的给他一个鬼脸,就见他低着头,哭笑不得。

他师父总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越大越不愿他回家,那次逢上师父的寿日,他无法回来,她就在窗前等了整整三夜,经不住失望病倒。

半醒半梦间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她迷迷朦朦见一个身影轻轻的来到床前,捧着她的脸,小心缠绵的吻起来。

她睁开眼,见他一身霜尘,身上还带有汗渍味,简直不是有洁癖的他。见她醒来,羞红了一张脸,坐立不安的杵在床前。她没有喜反而匆匆的下床找蜡烛。

“可儿?”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直到燃起烛火,真实的触摸到他的脸时,她才长舒了口气,“真的是你回来了,垠哥哥,我原来不是做梦。”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知道她病后连马也没有骑,就那样一路轻功跑回来,逃了一天的课,回去想必被他师父重罚了一顿。可那时候,年少的他们,为了爱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

封脑之后的诗垠比之前沉敛稳重了,可是那个夜晚,他那样疲惫的趴在自己床前,那样的脖颈,让她忽然觉得——他,还是彼时的他,她,也还是那时的她。他们只是从一场长久的别离里走回来。

那个夜晚,她抱着他的脖颈、抵额而眠的夜晚,两颗心,又那么的贴近起来。

爱原来从不曾遗忘!

或许舒词说的是对的。

公子诗垠,世之英杰。楚峰修竹,心如磐石。卿执其手,吾何堪及?

公子诗垠,良人如玉。其心塞渊,情深似海。卿执其手,岂不胜我?

她嫁给诗垠是对了,那些过错与他的爱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对她的深情不是舒词堪比的,可她苏可约注定是不安分的,也没有人想让她安分!

舒词离开帝都已经四个月了,不知此刻知不知道他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又会不会料到竟是她对他的孩子出手?

这世间真是一场荒冷冷悲剧,她在悲剧中疯狂,丧失了良知!

杏儿进来时见烛火还在亮着,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入眠,“姐姐,你该多休息。”

可约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很困却睡不着。“姐姐是想事情想太多了,劳神劳心的,要不我燃一点杏木香?”

“这个可以安眠?”倒是闻所未闻。忽然闻到杏儿发上的幽香,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用的什么头油?”

“苏合香的。我在杏木里面加些药材就可以了,可以宁神静气,很是受用。”可约允了,杏儿了会端来杏木香,熄了灯静静的退去。

可约闻着那香,想到徐池头上也是如此香味,眼神一寒,摸黑起身,悄悄拎了块湿帕子放在口鼻上,复躺在床上只等炉中香燃完了,才拿下帕子放心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慕容别也已下了早朝,她正端坐在镜前任杏儿替她梳妆,“今天气色不错。”

可约无伤大雅的伸了个懒腰,“昨晚一夜无梦,许久未有如此好眠。”见窗外一夜小雨,阳光落在水洗过的叶子上,愈见清亮,心情大好,桃木梳子敲击着床沿吟唱道:“本是蓬蒿野径郎,天教落拓性疏狂。枉执尺素三千卷,一任狼豪乱涂章。书辞暗,墨未香。几曾挥尽英雄肠。朱门玉宇都抛去,借我阳春一缕光。”

“借我阳春一缕光!好!”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慕容别也听得也心潮大动,可约趁机道:“杏儿,还不快去准备便衣,皇上要便服出宫。”

杏儿疑惑,皇上并没有吩咐啊,她何以如此笃定?

可约不奈得敲敲她的脑袋,“傻丫头,不出宫哪里‘借得阳春一缕光’?把我那套男装也拿来。”

二人换上布衣,出宫时却好遇见来晋见的楚赋,她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那从良的浪子了,游玩当然是人越多越有趣,于是三人行。

可约对楚赋态度改变是因为四个月前的一场变故。

她刚知道自己怀孕,借为孩子祈福之名带着杏儿去庙里上香,顺便看一下净持长老五石散的药研究的怎么样了,回来的时候经过街道,车忽然停下来了,她听见外面吵闹掀帘问杏儿,“出什么事了?”

“姐姐,好像是楚公子呢?可是他怎么……?”瞧杏儿疑惑的神情她好奇,“他怎么了?”

“姐姐你自己看吧!”杏儿扶着她站在车橼上,满街喧嚣一时入目,而看见那喧嚣中心时,她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一身桃衣的不是楚赋是谁?可一向魅惑众生的浪子怎么会如此狼狈?被扔得满身鸡蛋壳、烂菜叶……桃衣像是刚从缸里捞出来的花衣!

“怎么回事?”又一个鸡蛋向他砸去,楚赋被人围着躲无可躲,鸡蛋正打中脑门,在他脏乱的脸上又添了一抹颜色!

“楚公子现在在尘瀛臭名昭著,如过街老鼠般人见人打,都说他公狐狸、不要脸,用媚术勾引女人!”杏儿为楚赋抱不平!凭楚赋的魅力女人倒贴他都不要,怎么会用媚术?那些人多是因为妒忌才落井下石!

她闻言冷然一笑,甩袖进车厢,若不是他想要控制她她又怎么会当众揭穿他,让他身败名裂?“自作孽,不可活!”虽是如此说,见他如此狼狈,她心竟有些闷闷的。

“看!那是苏可约!狐狸精苏可约啊!”不知有谁惊叫了声,所有的矛头一时都指向她!

“是她害了舒公子,害了舒丞相,害了徐将军,他们可都是好人啊!被这个女人害得家破人亡!狐狸精,打死狐狸精!……”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都向她丢来!

杏儿连忙为她遮挡,可杂物从四面八方掷来,挡也挡不及,她被掷的狼狈不堪,偏马车被围住,走也走不了,怒火腾升!却听一个轻佻的声音高叫着,“李三,你家娘子那双小脚可真诱人啊,白肉肉、嫩酥酥,直教人爱不释手……王吉,你家娘子那小蛮腰扭得可真漂亮,如柳枝招招,不盈一握……”

“登徒子,竟敢打我娘子的主意,我打死你!……”攻击她的杂物如箭般又纷纷向他砸去,他左躲又闪之际用口形对杏儿说,“快带她走!”她看得清清楚楚,心在那一刻升起一阵感动。

杏儿保护她进车厢,驾着马车便走,她担心的回头看看楚赋,恰见他也看着自己,眼里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她忽然就觉着那笑竟如此的心酸,而她还没来得及陪他一起心酸,便有一个男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向他砸去!

她一声“小心”还没有叫出,那石头便硬生生的砸在他头上,“咚咚”之声久撞心头!而他在那“咚咚”之声中缓缓倒地,嘴角依然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他后来被来接她的诗垠救了,可头上却从此留下了一块伤疤,那样绝世的容颜添上了一道瑕疵,令她都不得不叹息,叹息久了态度也变了。

慕容别也本欲骑马,想到可约身怀有孕不能颠簸换乘软轿,可约嫌其不自由,硬是要行走。她平日五石散发时不得不行走以发散,脚程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楚赋自从在坠梦楼与可约作赌后似乎也染上了步行的毛病。这倒苦了万金之躯的慕容别也。可男儿气慨哪能随便认输,脚磨出泡来,却咬着牙不作声。

可约便当作没有看见,边走边赏景,边与楚赋斗嘴互嘲,悠哉游哉,好不快活。她是存心想要报复慕容别也,这一个月来在宫中处处受他制约,难得吃了憋却不作声,她怎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他们于闹市中走且走聊,三人俱是风流人物,只引得众人围观不止,慕容别也帝王之尊,高坐于龙位何曾被人如此看过,浑身不自在,可约与楚赋见他不自在反倒更加自在。

楚赋笑着对可约说,“苏儿,你有没有发现如今这街上穿木屐的人比以前多多了?”

可约一看果然跟着他们那些人里不乏穿木屐的,尘瀛以前并没有这风气,“倒是才发觉,何以如此?”

楚赋笑得甚是自得,用脚踢了踢可约的脚,“这可是你带动的效应啊。”

原来自上次可约与舒词在闹市高歌奔走,尘瀛人追慕其风流之姿,纷纷效防,一时间不鞋而屐风靡尘瀛。可约想起那日与舒词的情行,如伤如喜。

忽见一老婆婆衣衫褴褛,正抱着一捆六角扇大声叫卖,可喊了半天也没有卖出去一把,关切的问,“婆婆,如今是春天还不到买扇子的时候啊。”

老婆婆叹息,“去年旱灾,颗粒无收,儿子给财主家干活去了,免强糊口,家里还有个病老头子,孙子幼小,吃了上顿愁下顿,我编了几把扇子想卖点钱,也好挣口饭吃。”

可约见她神情凄凄惶惶,不由得看向慕容别也,见他眉头深敛问老婆婆,“你这一把扇子能买几个钱?”

“五个钱。”

可约上前抽出三把扇子,一把递于慕容别也,一把递于楚赋,“借你们俩一用。”

慕容别也不明所以,楚赋已笑起来,将手中白面竹骨的扇子一收,风度翩翩的摇着扇子,连摇边与可约谈笑,众人见拿草扇谈笑也如此风流潇洒,纷纷效仿,一捆扇子倾刻抢购一空,竟还不够纷纷拿来让他们签名。可约一见愣了,与楚赋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快跑!”慕容别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他们俩人拿着一路狂奔,终于到一个偏僻处停下来,三人均气喘吁吁,却忍不住相视而笑。

可约边喘着气边对慕容别也道:“长太息以掩涕泪,哀民生之维艰。慕容兄,你就大笔一挥免一些苛捐杂税,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慕容别也沉思,可约用扇子截了截楚赋,“我说楚二,你家那么有钱,每天少喝些花钱,布施一些给那些贫民,也算积了阴德。”

楚赋慨然应允,“这有何难,苏儿,只要你每天为我弹歌一曲,我从此再不逛青楼,省吃俭用将那些钱都布施给贫苦人,你说如何?”

两人一拍即合,击掌为约,“成交!”

她心中一悦,于田野巷陌,执一根蒿草起舞。所穿的衣服还是舒词那一件白布衫,宽大飘逸,见她不鞋而屐,披发长歌,木屐随着她起舞一下一下踏在田埂的青石上,倒别有一番音律节奏。她就跟着那节奏高歌,“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她一根蓬蒿在手作剑舞,豪气跳脱如男儿英慨,偏抬足间慕容别也又看见她白嫩圆润的脚趾,涂抹着豆蔻,如跳动的火焰,那样热烈的魅惑。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效仿她不鞋而屐。见她举手投足间,眉宇间除了那副男儿的英慨,更多了份汴南女子的烟云水气,风流自赏,几追仙姿。

慕容别也贵为帝王,见过美女何止千百,如皇后般温柔端庄,如华贵妃般媚艳倾城,如李嫔般弱柳拂风,如徐妃般寥落出尘……可谓百媚千红。却从未见过如她这般超凡脱俗,潇洒忘我的女子。他一向知她五石散发作需寒衣、寒食、寒卧,却不想这本应该痛苦不已,狼狈万端的毒发,在她身上竟也是如此唯美洒脱!

这个女子当真令他惊艳无比!

楚赋似也被吸引,一弹冠和声唱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慕容别也远立于田埂之上,见他们一个婉约洒脱、一个清峻通透,于田间野陌且舞且歌,那样肆意酣畅令人羡艳眼红。

他们唱和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想是累了,一倒身,四仰八叉的躺在田野之上。恰逢昨夜一场雨,虽是草地,泥土也多,这一躺衣衫似从泥地里拣出来,他们却浑然不在意,放声而笑,欢快的如池塘边里捉泥鳅的小孩儿。

那脏,不是脏,反倒成了一种质朴的纯净。

“楚兄,有酒乎?”五石散发需要喝酒,还要喝上等的热酒。

楚翻一个鲤鱼翻身而起,“出外游玩岂能无酒?”将手伸向可约,她疲态的伸手,任他将自己从地上拖起来。楚赋看了看慕容别也,想是脚痛得可以,正懒坐于青石上,哪还有平日高踏于红尘之上的帝王之姿?

“苏儿,你可真够狠,对付了我,又来对付他,想必此刻他那脚也和我当初一样磨起水泡来了。”在坠梦楼之时他也曾被她拉着步行,比慕容别也还惨的是当时是冬天,大冬天里光着脚丫子,穿少得可怜的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不说,还要陪她在卧雪食冰。他一公子哥何尝被人如此折磨过?

他料想只有自己遭过这等罪,却不想连皇帝她都敢算计。

可约不解恨的道:“他在宫里处处算计利用我,我早窝了一肚子火,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而现在这是我的地盘,天赐良机,我不算计回来不是太不厚道了?况几个水泡算得了什么?”抬起脚丫子给楚赋看,“这些茧你又不是没有看过,他走几步就痛了,怎么不想我当年走得脚几乎残废?他是万金之躯,我当年就不是金枝玉叶?他作贱别人,也要尝尝被人作贱的滋味!”

楚赋深有体会,她这样弱女子,疯狂起来一行数十里,没有经过残酷的训练如何能做到?对这样的女子都下得了手,慕容别也还真不是一般的狠。

可约一扬眉,恨声道:“我如今这个样子都是拜他所赐?不让他也体会一下他怎么知道我们做棋子的辛酸?”

这女子一向睚眦必报,楚赋知道,想自己曾如此得罪她,不由庆幸,她那样报复自己真是太仁慈了。“舒词想必也被你折腾过吧?”

“他倒没有一脚水泡。”舒词一向行走江湖,脚力自然差不了,可她不会如此罢休。果见她大笑起来,“却被我拿起沉湎河里冬泳,那样风度的一个人,被我弄成了落个汤鸡,哈哈,岂不痛快!”

楚赋苦笑,这个女人,都快当妈妈了,有时候还任性胡闹像个小孩子!不过楚赋早已见怪不怪了,毒发之时比这样更荒诞无礼的事她苏可约也做过!

“去找酒喝。”行了半日他也口渴了。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可约耷拉着肩,一副浑然无力的样子。

“你以前不是很能走的吗?”这才走了多少,平日一半都没有。

可约一脸“你猪头的”表情,鄙夷道:“你不知道我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啊!”

楚赋无奈的用下鄂指指慕容别也,“苏兄,瞧他那如刀的眼神,会杀了我的!”却已俯身让她上背。他可是浪子,难得美人投怀送抱,就算慕容别也眼神真是刀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可约赶紧趴在他背上,怕他反悔,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一手拉着他耳朵,“你这样的祸害,杀一个少一个,杀两个少一双。”

“最毒妇人心,果然一点也不错。”楚赋故作无奈的叹息。

“早就警告过你我是蛇蝎美人,偏你还屁颠屁颠的贴过来,怨得了谁?”找这么一大帅哥当坐骑,说不兴奋是假了,逗小猫一样截截他的鼻子,拉拉他的耳朵。

楚赋不胜其烦,“别截我鼻子,又不是小猫!”

“不是小猫是小狗啊。来叫个我听听!”她还真把他当成宠物了。楚赋一恼,恰走到一个泥潭边,威胁,“你再截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里面去!”

可约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癞皮狗般吊在他身上,“你敢扔试试,我拉你一起下去!”

楚赋哭笑不得,“苏可约,你真是一癞皮狗!”继续向前走。

妥协了?可约变本加利的截他的鼻子,一路上只听楚赋怒吼、可约嘻笑着挥舞着手中芦蒿,哪能想到他们前不久还针尖对麦芒?

慕容别也当晚去了离得最近的徐妃那里,脱下木屐时脚上的水泡已磨破,血肉粘在鞋袜上,痛得他眉头直皱,徐妃为他上药,“皇上的脚怎么伤成这样?”他是九五之尊,出门俱是八抬大轿,何尝走过如此长的路?

慕容别也又累又困,连话都懒得说,这时门外有宫女进来禀报,“皇上,苏姑娘身边的杏儿来了。”他点头允了,便见杏儿端着几个小药瓶进来,“皇上,姑娘让奴婢送擦伤药给您。说您擦了这药明儿一早就能走路了。”

慕容别也怒火腾升却发作不得!这个苏可约,分明是来嘲笑他的!可恶!白日里她与楚赋卿卿我我也就罢了,回到宫里还敢如此嚣张!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告诉她,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好自己的头!”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她还能翻出什么妖蛾子!

杏儿犹豫了下还是将可约让她转告的话说出来,“姑娘说,皇宫里屋高檐广,就是碰头也是高的人碰,她那等小人物还碰不到屋檐。”

慕容别也暴怒,“她倒连朕说什么话都算计好了!这个女人!”

“姑娘说,能够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剑,才算是好剑。问主人她是不是一柄好剑?”姑娘今天是怎么了?处处与主人作对,五石散还没有发散完吗?不然她做事为何还是如此荒诞无礼?

“好剑!好剑!好剑是用来杀人的!滚!”一摔茶盏轰走杏儿!

“皇上息怒。”徐妃宠辱不惊的立在一旁安慰,“宣太医。”苏可约给的药他可不敢随便用。

不一刻太医来了,徐妃因是后妃退到帘内,太医研究了药方,“回皇上,这是上等的疗伤紫荆膏,但用无妨。”

慕容别也放下心来,令太医退下,徐妃为他上药,蹲在脚边乌黑的长发铺满纤美的脊背,乖顺柔美仿佛玉瓷雕成,他擒一缕发丝放于鼻端,幽香缕缕,如能蚀骨。后妃中,他最爱皇后的巧耳,华贵妃的凤眸,徐妃的青丝,李嫔的柳腰。

那个女人呢?

那个女人耳不及皇后小巧圆润,眼不如华贵华勾魂摄魄,发不如徐妃乌黑幽香,腰不如李嫔柔弱无骨,可他在别的女人身边的时候为何会想到她,明明今儿一天被她折磨的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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