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星野录》一 换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青草岸边,有一少年闲坐于地,脱了靴袜,卷起裤腿,将双足轻轻放入春寒料峭的溪水中。抬眼望,见远处高峰,有飞流直下,被一团白云横腰截断。

他姓李名白,自十五岁始,隐居戴天山南麓大明寺读书,已有两年。前夜梦见了一名道士,指着他的鼻子说:“我知晓你的志向。”

李白奇道:“哦?你说说看。”

道士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後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是耶?非耶?”

李白讶然道:“你怎么晓得?”

道士捋着一部美髯,笑道:“因为我去到了你的未来,方才念的,乃是你十年后所作文章之片段。”

李白道:“有意思。那我的志向实现了吗?”

道士一挥拂尘道:“欲知如何,明日来戴天山三清观找我吧。”语毕,人已化作青烟,倏然不见。

今晨醒来,李白腰挎宝剑,逆溪而上,寻到三清观前,见大门紧闭,地面积灰甚厚,未留足迹。猜想那老道既能预知未来,必是仙家,行踪或与常人不同,兴许有腾云驾雾之术,早已从天而降,在观里等他。于是扣门三下,朗声道:“先生,李白拜访。”

过了半天,无人应声。他心内自嘲道:“被梦里的人放了鸽子,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当下决定返回,顺着清流下峰,在谷底松林前忽然生发诗兴,便停下来泡脚,吟成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忽听有女声道:“这么好的水,你用来洗脚,别人怎么喝呀?”

回头见林中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一身浅棕襦裙,白嫩的皮肤,甚是美丽。他急忙穿好靴袜,站起来道:“抱歉,我以为没人会喝。”

少女道:“李白,你来寻找那梦中的道士吧?”

李白道:“看来你与他认识。”

少女笑道:“我的名字叫做女魃。那个道士,是我施法所致。”

李白心觉这个名字非常怪异,道:“原来如此,姑娘预见了在下的未来?”

女魃道:“你将因诗歌而名动天下,流芳千古。但是,亦将遗憾终生,郁郁而不得其志。”

李白不信,道:“是吗?”

女魃道:“纵观历史,若删诗之孔子,作辞之屈原,不都是这样?你应该心知肚明。”

李白哈哈笑道:“从前还有一个人,断言这辈子不会有姑娘喜欢我,后来他就死了。”

女魃道:“他死后,有姑娘喜欢你了吗?”

李白道:“我太忙了,没空谈情说爱。”

女魃道:“而且你是商人之子,又没有资格考取功名,空负登天之志,济世之心,却报国无门,只能看着那些庸辈粉墨登场,唱着不着调的词曲,糊弄台下的观众。”

李白道:“实现抱负的门径,也并非只能有科举,我不怕别人不识,就怕自己没有本事。”

女魃道:“理是这么个理,但命途多舛,这一路上妖魔鬼怪众多,你抵挡不过的。听我说,现在有个很好的机会,能让你轻易登上历史的舞台,大显身手。”

李白道:“请说。”

女魃道:“方才我所预言,乃是你之前注定的命运,而如今,因为一个人的横空出世,历史已被改写,连同你的命运也一起发生了变化。如果你能顺应时势,把握机会,定可叱咤风云,称雄一世,而且仍然万古流芳。告诉你吧,唐帝国大厦将倾,危在旦夕,西京遭敌军围困,烽火狼烟接连燃起,皇帝正在龙床上瑟瑟发抖呢。”

李白大为意外,即使有强敌压境,必定要从边关一路攻城略地,历经数月才可抵达长安,而那时战况也已人尽皆知。岂有像她所言,浩浩荡荡的大军,莫名其妙地忽然兵临城下?道:“敌人是谁?”

女魃道:“自然界。”

李白不解,问道:“从未听说过有哪一国、哪一族叫做这个名字。”

女魃道:“这个名字在不久之后,绝对会声震天下。自然界非国非族,乃是一个信徒逾十万的邪教,他们网罗奇人异士,分工明确,渗透在各行各业,秘密地训练军队,时刻准备着弑君谋国。杨麟是自然界的头子,自称‘适者’,其下信徒,俱称为‘自然者’。杨麟法力高强,人品却极其低劣,他能拥有如今的数万大军,全是因为偷走了我们的神器。”

李白道:“你们又是谁?”

女魃道:“我们是天姥族,不属于华夏。但你是华人,有救国救民之责。而且平定天下,是儒者的最高理想。”

李白道:“我猜,你是想要我帮你们夺回神器?”

女魃点头道:“对,只有那件神器可以杀掉适者,解长安之围。那时,你就是唐帝国的救星,皇帝会封你为侯,拜你为相。”

李白道:“我虽学过两年剑术,可并不能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们选我来做这件事,是出于什么原因?”

女魃道:“原因么,说出来恐怕你要被吓死。”

李白略微一想,笑道:“你千万不要说,适者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爸爸。”

女魃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真聪明,竟然猜对了。”

这一下子简直出其不意,犹如晴天霹雳。李白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吓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很久才苦笑道:“这真是,意外之喜呀。”

女魃解释道:“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令慈严必定知晓真相。他们二老此刻正在三清观做客,你不妨前去拜见。”

李白一惊,原来父母已遭绑架。道:“你竟敢要挟于我!”

女魃道:“抱歉,我们希望你全力以赴。另外,不要妄想靠手中这把剑救走他们,你要带他们走,我也不会阻拦的。只是没有解药,他们会死去。”

李白道:“你给他们吃了什么?”

女魃道:“一种叫做雪糕的食物,我在其中加了无色无味的谷神散,到期后,服用之人会饥饿无比,不管吃多少东西都不能吃饱,最终吃得胃都爆炸了,却还是很饿。这种死法,既是饱死,又是饿死,真是十分有趣呢。”

李白闻言大惊失色,急忙跑到三清观前,踢开大门,果见其父李客、其母赵氏正在大殿上坐立不安。他拉住赵氏的手道:“妈,有没有人对你们不敬?”

赵氏道:“没有。小白,你见到那妖女了?”

李白道:“见到了,你们吃了雪糕?”

赵氏点头道:“她装作一个卖雪糕的穷人女孩来求见,我们看她太可怜,且觉得那雪糕很有趣,就把她手里的十个雪糕都买了,放在冰窖里。各吃了一个后,她却又来了,二话不说就抓起我们的肩膀,往天上飘飞。我和你爸从来恐高,吓得快要晕过去,没多久就被带到这里来。”

李白暗叹:“这个女子真是奇人。”道:“她说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是杨麟的儿子,这话对吗?”

赵氏愣了愣,看向李客。

李客让二人坐在蒲团上,开口道:“虽然不知那个妖女是怎么查出来的,但杨麟的确是你生身之父。

十七年前,我是个秀才,屡屡没能进学,适逢双亲见背,就守孝在家,写经为生。那时你母亲还没有嫁给我,第一个妻子是茶农的女儿,刚刚生了一个儿子。我寻思着要给她补补身子,买点东西,可是家中很多天没有吃到肉了,更别说有什么闲钱。曾祖传下来的一张七弦琴,出自蜀中雷氏之手,价值千金,我原本要好好收藏,如今生活难以为继,便只能卖掉了。我背着琴进了长安城,寻到一家琴坊,把琴给他们看,问可以出多少钱。这时有人进来要买,却只开价十文,我不忿道:‘此琴当年以千金求得,我再怎么贱卖,也不至于此。’

那人神色跋扈,指着我的鼻子说:‘梁王殿下要买,你本来应当双手奉送的,给你十文是殿下的恩典,你竟不识抬举?’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是武三思的狗腿子,难怪如此蛮横。我不想与他纠缠,转身要走。没想到被他暗中用脚一勾,狠狠跌了一跤,琴碰在地上,裂了好几道。狗腿子哈哈大笑,走过来抬脚一踩,可怜那张良琴,就这样葬送在这奴才的脚底。我年轻气盛,站起来就跟他拼命,虽不是对手,也有几招赚到了,最后被打趴在地,他踩着我的头道:‘你敢袭击公人,跟我去官府!’

琴坊主人前来央求,被一把推开,便不敢再管。忽听门外又来一人道:‘去了官府,也是你寻衅滋事,仗势欺人。’我头动不了,没看见来人的样貌,听声音是个少年。

狗腿子道:‘原来世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来人道:‘你破坏了他的宝物,理应赔偿。’

狗腿子嘿嘿笑道:‘现在是大周朝了,您大隋朝的律法还有用吗?’

来人道:‘不管在哪朝,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不变之法。’我于是明白,世子姓杨名麟,乃是隋炀帝的后裔,他家世袭酅国公,至今已有五代。他平素慈悲为怀,声名远播,早时我也有耳闻。

狗腿子道:‘小人自不敢欺人,只是想替梁王殿下出气,请世子明白。’

世子道:‘放过他吧,算是积德。’狗腿子道:‘除非世子肯替他。’

世子道:‘如何替?’

狗腿子道:‘替他让我踩在脚下,我便赔钱。’

我闻言大怒,叫道:‘竟敢以下犯上,侮辱殿下尊严!你算个什么东西?’

狗腿子被我一说,无地自容,于是恼羞成怒,猛踢我的肚子。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忍不住痛叫。

世子见状喝止道:‘住手,我替他就是。’

街上有不少人瞧见热闹,便围上来看。那狗腿子一脸贼笑,踢开了我,一摆手向世子道:‘您请。’

我这时才瞧见了世子的样貌,他穿着一身白袍,发髻高束,负手而立;他的脸又白又嫩,十分俊美,不像常人少不了要长几个痤疮。他目光如炬,又似一汪碧泉,叫人实在难忘。

世子不卑不亢,趴在了地上,任那狗腿子踩着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或许看客们会在心里叫声痛快,想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话,但我只觉满腹辛酸。那幅画面,就像一只沾满污泥的癞蛤蟆踩在了洁白高贵的天鹅身上。

过了一会儿,世子道:‘踩够了吗?把钱给他吧。’

狗腿子仍没有把臭脚挪开,掏出十文钱,扔给我道:‘给,这是世子的恩典,你要好好谢谢他老人家。哈哈哈!’说罢走出门去。

我根本没理会那十文钱,赶忙去扶世子起来。世子上前按住狗腿子的肩膀道:‘你不能言而无信。’

狗腿子一抖身,挣了开去道:‘殿下刚才在地上没看清楚吗?小人明明已经赔偿了呀。’

世子道:‘这张琴价值千金,你只赔十文,余下的呢?’

狗腿子笑道:‘您去找梁王殿下要吧。’扭头就走。

世子怒道:‘你敢再走一步,我叫你这辈子都走不动路。’

狗腿子不听,一边走一边跳着道:‘小人怕世子殴打,不敢不逃呀!’

当此之际,只听一阵吼啸,一只大老虎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向狗腿子扑面而去,张口就咬,把他右腿扯了下来,再去卸左腿。狗腿子没有了双腿,下半身血淋淋的在那里干嚎,叫声虽凄惨,可却令我满心痛快。大老虎就地撕扯着那两条腿上的血肉,不一会儿吃光了,只剩两根瘦骨头。

世子走过去低下头道:‘人无信不立,没听说过这句至理名言吗?老虎饿了,想吃人肉。如果你不想死,就拿钱来赎吧。我要一千两!’

狗腿子总算尝到厉害,后悔莫及,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听到要吃掉他整个人,吓得连疼痛都忘了,忙求饶道:‘殿下饶命,小人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不过我家里有,我马上托人带来。’于是请一个人回家报信,过了不久,他的妻子坐着马车赶来,把一张价值千两银的飞钱票据交给了世子。世子道:‘幺麽小丑,竟比我家还有钱。’

世子把飞钱递给我,轻声道:‘快远走高飞吧,莫要再到长安来。’说完就飘然而去,那只大老虎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回头来望众人,过路的百姓吓得跑进两边的客店里。而那狗腿子看见狗命得救,已经昏死过去,他的妻子一边哭叫,一边用车载着半截丈夫投往就近的医馆。

我回家之后,没有将此事告诉妻子,但心里从此惴惴不安,不知梁王是否会去找世子的麻烦。因而也还不想离开长安。有了那一千两,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过了一个月,记得那天是谷雨节,正巧下着绵绵春雨。田中秧苗初插,作物初种,我在傍晚无事,就想去瞧瞧。

刚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出家门,听到婴儿哭声,就见远处匍匐着一个人,身子裹在泥浆里,周身流淌着鲜血。我奔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叫起来,竟然是世子殿下。他长发披散,满面血痕,怀抱一婴儿,其状惨不忍睹。我扶他坐起道:‘世子殿下,快到我家里去吧。’

但他却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追兵就在后面,你这样只会让我害死更多的人。快走!’说完这句话,就晕过去了。

远处传来嘚嘚蹄声,将有大队人马奔至。我已来不及援救,于是抱起他怀里的婴儿,进屋关了门。但又想起,万一追兵见世子怀里没有孩子,破门而入前来逼问,又该如何?那孩子淋雨已久,似乎开始发烧,兀自哭个不停,这样不论藏到哪里,都会被发现的。那时想,为了妻儿的安危,我是否应该把孩子放回去?马上我开始后悔把这个婴儿带到家里来,在我心里世子更加重要,而我却弃他而救其孤。转念一想,然而在世子的心里,这个婴儿定然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我这时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我想学春秋时的程婴,舍亲子而成大义。

妻子听到哭声,抱着我方满月的儿子李长庚走过来,见我怀里湿漉漉的婴儿,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心里异常紧张,支支吾吾道:‘是故人之子,他有急事,所以托我照看几日。’

妻子将长庚放回摇篮,从我手中接过孩儿道:‘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呢?得赶快换衣服。哎呀,好像有点烧了。’让孩子平躺在榻上,解他的小衣服。

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妻子双手的动作,走近去抬掌斩她的后颈,使其昏厥。当即把两个孩子的衣服换过来,让我的长庚穿着湿衣服,被我抱进雨天里,他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雨。我把长庚放到尚未醒来的世子怀里,跑回屋的时候,地面上就出现了官兵,明晃晃的铠甲刀剑光芒,在阴天也刺人眼球。我从门缝里看到外面,他们骑马绕着世子走了一圈,待囚车驶来,世子与长庚一起被锁入车中,原路返回。看着泥泞中杂沓的马蹄印子,我如同看见长庚被施以刑戮之后的弱小身躯。靠着门背,我既松了口气,也明白这个家已被我拆得支离破碎。

妻子醒来,我告诉她一切事情,当时她就疯了,拼了命往长安城方向追去,却摔倒在半路,被尖利的石子砸破了脑袋,送医已无力回天。

埋葬妻子时,我欲哭无泪,心底发誓此生绝不再娶。但还是没能守住誓言。料理完丧葬之事,已过七天。我当时心如死灰,抱着孩子进长安城去打听,得知酅国公因谋反罪被满门抄斩,但女皇陛下不忍断绝杨家的祭祀,赦免了世子的儿子,也就是长庚,将他留在府中,由保姆抚养,继承爵位。我听到这个消息,突然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般汹涌奔流,已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吾妻之死太过冤枉。若我能将她看住绑在家里,就决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亡妻守墓数月,那期间我给世子殿下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因欲纪念初遇那天他的一身白袍,便叫做李白。‘白’既是承前,亦为启后,只希望这个孩子长大后为人形端表正,以清白自居,谨随其父。

时近秋天,待在故地越久,越不能承受其重。并且为了李白的身世不致暴露,也当远行。我在一个清晨,未做任何辞别,便往西域迁徙。到碎叶城定居下来,改名为李客,以寄身在异乡之愁绪。我的原名,叫李元芳。

一年之后,春天到来,李白也满了一岁。我想念南方的雨水与人情,再次迁徙,来到蜀地,做起了丝绸生意,初时不大顺利,后几年却似有神助,分店开遍巴蜀,外国的订单也多得满天飞,使我到如今竟成了巴蜀地区的首富。在你两岁大的时候,我续弦再娶,生了女儿月圆,又过上了美满的日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