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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公主》第6章 小腰坏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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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街道上的行人实在太多,白湮不能避免得与那男子擦肩而行。恰巧一个小孩在人群中窜行,众人为了让出一条小道,两人相撞在一块,等小孩穿过之后,男子连忙道歉,快步离开。

白湮初始还不以为意,但走出几步,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摸腰间,她的香囊锦带袋竟然不在了。

她心中大叫糟糕。

白湮家逢剧变,从孟陵逃出之时,仅有乡亲们资助的一点盘缠,而且路上早已花光。如今她身无分文,唯一像样点的也就是那个香囊。不过这香囊本不是值钱的物事,但其中包裹了一枚十分重要的玉佩,这枚玉佩要是让有心人发现,可是要勿了大事,情急之下,白湮也来不及多想,四处张望,见方才那个男子正往一条小巷快速跑去,于是指着大喊小偷,追了过去。

行人听到白湮的叫喊,不少人停下观望,只有少数几人见义勇为,相助拦截了一下,但是那个男子身手敏捷,几个闪身轻易地避开了他们,转身入了小巷。

白湮孤身一人,这种时候更是穷寇莫追。但是那枚玉佩绝不能泄露出去,不然后患无穷,白湮思量之下,只好跟进了小巷。

但小偷的速度又岂是长年养在深闺的白湮能够所及?所幸小巷一般都是又长又窄,白湮还不至于追失小偷。

不过如此拐了几个弯之后,白湮也不知她身处何处,只知她距离小偷已经越来越远。果然,没跑出几步,已经找不到小偷的身影。

白湮人生地不熟,此刻正自焦虑,不知是该往回走,还是继续追寻。但是她不需要做决定,已经有人替她作出了选择。

“好汉饶命。”

突然,前方传来求饶声,白湮仔细一瞧,竟然是方才消失了的小偷,正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不过小偷身后,还跟着两个彪型大汉。

一个大汉咧嘴笑道:“白大小姐,你是在找这人吗?”说罢抬脚一踢,小偷被踢出一丈开外。

“好汉……好汉饶命,小人这就把东西还给姑奶奶。”小偷连爬带滚朝白湮跑去,生怕身后的大汉会随时要了他的性命。

“已经不需要了。”另一名大汉跨出几步,伸手抓住了小偷,再往墙上一扔,小偷整个人如同一件物品般撞了上去,额前立时擦出了血迹。

小偷顾不得伤口,双手举起偷来的香囊,只管下跪磕头,苦苦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任谁都看得出,出手伤人的大汉起了杀意。只见他把香囊拿了回来,另一只手扯着小偷的发髻,狠狠地朝墙上撞去。

白湮惊恐大喝:“不要!”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几下剧烈的撞击,小偷登时头破血流,再也动弹不得。

另一名大汉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感谢他帮助我们把白大小姐引了过来,所以才给他一个痛快。”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京城重地,出了人命可不是一般事情。你们在乡下地方呆久了,糊涂了吧?即使是大人,也不好在京城这样猖狂!”

“我做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只不过是大人留在这里的废物。”大汉似乎被说中心事,却敢怒而不敢言。

白湮见一条人命轻易地死在了面前,还在惊恐之中,尚未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道:“白大小姐,大人想要的人,从来不会得不到。你还是跟我们回孟陵,也好少吃点苦头。”

白湮转身看去,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大汉。她一下子明白了,这四人一定是秦多势派来抓她的。

白湮亲眼见到他们随手处理了一条生命,知道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人。

如今前后两路都被他们堵着,她这会儿真是插翅也难飞。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回到孟陵就意味着一切都要结束。

不能被抓!

绝对不能被抓!

白湮看着四个人越迫越近,银牙紧咬,终于鼓起勇气,向着来路冲去。虽然这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告诉她,只要冲出去,就会有人救她。

只要能出去……可是白湮一靠近两个彪型大汉,还未见到他们是如何出手,她的肩膀已经被紧紧扣住。

白湮想起方才因一时贪念而酿成悲剧的小偷,他在被撞击时的求饶,临死前最后一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她双肩被提起的一瞬间,神智恍惚,仿佛见到了过去那片血光火海,那片她一直在逃离,却已经深深扎在回忆中的滔天大火。

满目皆是尸体,流血漂橹,惨不忍睹!

那场劫难发生的时候,白湮还只是六岁孩童。

那时,她伏在死去的护卫身上,浑身颤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一步一步迫近,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心脏快要窒息的时候,敌人一手拿着还在滴血的大刀,一手提起了她,满脸狰笑,举起了杀人的锋刀。

刀光一闪而过,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可是白湮身体的疼痛把她拉回了现实。

此刻,白湮眼前既没有遍地鲜血,又没有提刀凶徒,有的只是狰狞面目的大汉。但是,那段不堪的回忆的往事极大的刺激了白湮。她在大汉手上剧烈的挣扎着,可是始终敌不过大汉的臂力。

大汉开始还耐心劝叨白湮放弃挣扎,不过白湮的不屈不挠,终于激怒了大汉。只听大汉怒喝一声,竟然单手就能把白湮抬起,然而在白湮一声惊叫中,伴随而来的是沉重的落地声。

白湮的头撞到了地上,只觉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恢复不过来。她的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才看到她柔嫩的肌肤正与大地亲密接触,在地上擦出了一条血痕。

白湮先是感觉无比剧痛,但在看清眼前状况之后,痛,已经没有感觉了。

视线还没完全恢复,她挣扎着想要起来,无奈,一只粗壮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腿。指骨深深地陷入肉中,脆弱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了。白湮忍受着剧痛,紧咬的下唇都已经血流不止。

“我让你逃,让你逃!你以为老子和其他人一样,会怜香惜玉?老子可不吃这套!臭娘们,你到了大人手中,也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装什么坚贞?”那个大汉瞋目相对,眼睛里泛出强烈的不满,手中的力度更是逐渐加大,似乎要把这条细弱的小腿折断。

“我看你能忍多久。”大汉带着玩味的狞笑,像是玩弄猎物一般折磨着白湮。

“啊!”任由白湮咬牙切齿,也终于忍不住大声惨叫。

只是,她悲凉的惨叫却没人能听到。

她痛苦着,挣扎着,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朝着大汉胸口捶去。大汉迅速伸手抓住那只柔若无骨的纤手。

白湮瞬间就感受到了折骨的巨痛。

无力的小手显得苍白无色,传来阵阵的疼痛之后,她开始麻木,只觉得这手已经不是她的了。

“你疯了?”大汉出手太快,跟在旁边的另一名大汉根本来不及阻止,白湮已然伤痕累累。

大汉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道:“哼!老子做事,轮不到你这杂碎去管。”

汉子提醒道:“我们是奉了大人的命令,来请白大小姐回去的。”

“呸,你们这些杂碎的算什么东西?我跟了大人十多年,如今就算是把这个女人杀了,大人也不会责骂我一句。倒是你们这些没用的人,就连一个女人都看守不了,尽给大人惹麻烦。要不是大人让我留守京师,无法一直跟随大人左右,老子早打断了这个女人的腿,哪里还有机会让她逃到来这里?”说罢,他竟然又把白湮往地上扔去。

白湮的身体再一次与大地接触摩擦,她只觉得肌肤上火辣辣的疼痛。而更严重的是,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到了墙角。

她虽然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但是脸上流淌着火热的液体,不是鲜血又能是什么?

鲜血在额头上流过了眼睛,流过了脸颊,流过了嘴唇。嘴里的那股腥味,又是这般似曾相识。

白湮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如此经历了几次剧烈撞击,神智逐渐模糊,视线变得朦胧一片,恍惚又回到了那片火海。

那时,刀光闪过之际,她也这般倒在地上,等待着下一刻的死亡。

可是就在她要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把讥讽的笑声传入耳朵,不知何时,眼前多了一个锦衣少年。

彼时,她已然没有了知觉,不知方才手执大刀要砍杀她的敌人去了哪里,只记得少年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救了即将死去的她。

那只垂悬在半空的小手,就是她救命的稻草。

白湮把手交给了对方,温热的掌心给了她心的希望。

她的视线顺着手臂往上移动,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但当时意识实在模糊,一如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白湮也将要失去意识。

她斜躺在地上,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

眼前一片模糊,她只觉得有两三个人影在相互拼杀。

时光交织,双眼迷离间,她已经分不清真实还是幻象,只知道在最后一刻,她竟然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穿越了那几个大汉,朝着她走来。

这人的动作,像极了当年伸手相救的少年。白湮努力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楚这个男子的面目。

不过男子的相貌被一层薄薄的烟雾遮挡,不管白湮怎么努力,也不见效。

可是,在她昏迷过去的那一刻,她双眼竟然前所未有的清晰,终于让她看清楚了那个男子的真面目。

白湮怎样也不敢相信,朝着她走来的男子,竟然是那个冷面无情,孤独自傲的靖宁王段寒!

在极度的震惊中,白湮浑身上下隐隐作痛,眼睛终于完全的模糊了,身体也终于用不上力,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然而,在白湮失去意识前后,自然看不清这里发生的一切。此时,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锦衣男子,更没有段寒,有的只是两方相斗,不死不休。

方才,那名大汉在扔下白湮之后,突然“啪”的一掌,背上火辣辣地吃了一掌。随后,掌力透骨而入,大汉大叫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回头一看,另一边的两名大汉中,同他一样留守京师的同伴也遭受暗算,已然倒地不起,生死不明。

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担心他的同伴了。

大汉还来不及反应,脑袋再吃了一掌,又是喷出一口鲜血,顿时瞪目怒吼:“你们……你们这些叛徒……”但是话未说完,已然当场毙命。

剩下的两个大汉走到一起,看着已然昏迷过去的白湮,窃窃私语。

四周空无一人,谁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更没人知道,这些叛徒究竟是何人?

夜,死一般寂静。

月明星稀,天幕炫出月华光辉,耀耀清芒,洒向人间。

床上伊人噩梦连连,呻吟不断,终于惊出一身冷汗,意识逐渐清晰恢复。

白湮稍稍翻动身子,触动了伤口,只觉阵阵钻心刺痛。

“啊!”清脆的哀鸣,吵醒了黑夜。

好痛好痛!

全身,全身每一处神经都在宣泄痛苦,仿佛已经痛得无法承受。

白湮紧咬朱唇,一股腥味在嘴中回旋。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液顺着舌头溜进了嘴里。

“啊!”一把被惊醒的声音在耳朵里回荡。这么轰动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声音,白湮只觉耳边一阵嗡鸣,心里却为之一动。

油灯燃起,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白姑娘,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宣婶说着哭了出来。

白湮眼睛暂时无法习惯光亮,但是一股温暖由心底传了出来。

“扑通”一声,宣婶哭着就跪了下去,扯着嗓子哭喊:“白姑娘,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

白湮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起宣婶,不解问道:“宣婶,你这是做什么?”

宣婶心存悔意,不愿起来,正要拒绝白湮好意,两相争执,情急之下却撞了她一下,触动了她伤口,疼得白湮倒在床上,痛苦呻吟。

这下可吓坏了宣婶。她本来就愧疚不安,现在又伤了白湮,更是忐忑,一时竟然没了主意,焦急地下跪讨罪。

白湮不明所以,只好尽力劝阻道:“宣婶,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这时,房门被推开,宣振天跑了进来,看不见眼前一幕,急忙问道:“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宣伯随之走了进来,也是一怔。

原来宣婶的嗓门已然把全部人都吵醒。不过经历了白天的事情,哪个人又能睡得?所以宣振天一听到母亲的声音,就知道白湮定是醒了,马上冲了过来。只是宣振天没料到,进来后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宣振天几次尝试扶起宣婶,都被宣婶推开。宣伯在旁也是苦苦劝解,可是宣婶说什么也不起来。

“孩子他娘,你这是怎么了?”看见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伴哭得那么伤心,宣伯心里难受。

宣婶对宣伯父子都置若罔闻,口中只管喃喃念道:“白姑娘,我对不起你!”

白湮艰难地坐起来,扶起宣婶。这次宣婶怕再误伤了白湮,也不敢乱动,只能任由她扶起,终于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孩子他娘,你……唉。”宣伯实在说不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白姑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不然你也不会受伤,都是我不好。”宣婶惭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白湮。

原来是这样,白湮心底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这一家人,心里没有任何的怨恨,有的只是羡慕,羡慕他们是如此纯良的一家。

“白姐姐,今天虽然是我娘不好,但是请你不要责怪她。要怪就怪我,要罚就罚我,什么事振天都替娘亲受了。”振宣天说着就要下跪。

“振天,”白湮及时叫住,伸手扶着,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下跪?这事不怪你们,都不怪你们。”

宣振天怔怔地看着白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湮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道:“这一切与你们无关,都是……都是……”都是我自找的。但是这些话,又如何告诉他们?

“都是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谈话,门后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穿青衣的男子,体态偏瘦,气度儒雅,带着一种孤高气傲的神情,但面容上那层淡淡的忧郁似乎永远挥之不去,不是此间主人靖宁王段寒还能是谁?

事隔多日,白湮再次见到段寒,不禁一颤。尤其想起了白日朦胧中看到的那个锦衣男子,她更是惊慌失措。

两人眼神对视,一个冰冷,一个无神,但是段寒犹如审判者一般,犀利的目光却像是看透了白湮心中的一切。

段寒不露声色,淡淡地问:“你在害怕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白湮不寒而栗。她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子,抿嘴不语。

段寒漠然地看了白湮一眼,转而对宣伯道:“宣伯,你们都累了一个晚上,先带宣婶回去休息。”

段寒既然已经开口,宣伯夫妻也不敢逗留,携手而去。

看着宣伯夫妇老迈的身影,白湮只有看向段寒。她从段寒眼中看到了浓浓倦意,而且他衣着整齐,明显就是尚未宽衣,整夜未眠。

他这一夜,是在等谁吗?白湮心底苦笑。

“振天,把伤药取来。”段寒顿了一下,继续道:“再打来一盆热水。”

宣振天应声而去,房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夜深风寒,但是人心更寒。

段寒点燃了两盏油灯,放到了两个角落,房间一下子充满光亮。不过看起来温暖的房间,内里却是那般的冰冷。很快,宣振天把伤药和热水都放在床头,静候一旁。

段寒疲倦地抚按额头,淡淡说道:“振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罢,他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王爷。”振宣天嘴角一动,最后还是低头离去。宣振天离开之后,房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静。

段寒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白湮淡淡说道:“我来给你换药。”

白湮急忙说道:“王爷公务繁忙,民女这等小伤,不劳王爷动手。”

不容白湮多说,段寒伸出了手,等待她回应。

“王爷。”白湮与段寒对视一眼,被他犀利目光一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出了受伤的手。

段寒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纤手,看见上面的包裹着的绷带泛出了血迹,眉头轻蹙。他忽的抬头看着白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湮伤口被他触动,明明很痛,却紧咬嘴唇,不喊一声。

“伤得不浅,不过没有伤到筋骨。”段寒的声音冰冷无情,手下更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白湮应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段寒用热毛巾处理了她伤口上的血迹,敷上药粉,又绑上新的绷带。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足足花去了小半个时辰,白湮更是疼的满头汗水,也不曾支吾一声。段寒再次洗干净毛巾,替白湮擦去额上的汗水。热毛巾慢慢移动,到了嘴唇,又轻轻的擦去上面的血迹。

白湮忽的把头一扭,避了开来,说道:“王爷,剩下的让民女自行处理吧。”

段寒也不说什么,把手上的热毛巾交到了白湮手中。他从怀里拿出一瓶伤药,放在床边,冷漠说道:“这是宫廷药物,擦到你身上的伤口处,自有益处。”

白湮看着那瓶伤药,眼波流动。

“如果你不方便,可以让宣婶帮忙。”

“王爷,你是有话要说吧?”白湮抬头正视段寒,两相不语。他支退了所有人,岂是仅仅为她上药?

段寒漠然说道:“有话要说的,不该是你吗?”

白湮低头,只管紧紧攥着被子。

段寒面对窗户,闭眼沉思,许久才道:“无须我多说,你也该明白他们是谁。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日我派去给李溟大人送信的差使,尸体已在城郊发现。”

差使方出京城,即刻遭受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反而暴露了幕后人的踪迹。对方越是着急行事,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只是这一切行动,如果没有内应援助,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差使出京?

段寒冷冷地看着白湮,想在她的神情上看出一丝端倪。

白湮听到这个消息,浑身一颤。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她害了他们,这样一想,不由得悲从中来。

烛光摇晃,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角落的油灯无力地燃烧着,微弱的光亮照耀寒冷的房间。

蜡烛流泪,人亦落哀伤。

白湮眼眶微红,却始终没有落泪。到底是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还是根本就流不出?

段寒眉头轻蹙,双手负后。他心中有太多的疑虑解不开。

摇晃的烛光终于停止,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你早些休息,一切我自会安排。”段寒负手离开,没有一丝眷念。

安排?你该如何安排?漫漫长夜,何人能安心入睡?

房门关上,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白湮屈膝抱手,流泪痛哭。

她心中有各种悲伤,却无人可说,无处可倾,只能如此默默地咽到肚里,在无人夜里失声哭泣。

事到如今,一切都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但是一直以来,她都活在在了“家国天下”的幌子里,她也只能牺牲所有,换取那些所谓的权力。

自从那一夜,段寒又不曾出现。

宫中的伤药是珍贵上品,不过三天时间,白湮身上各处的伤口已然没有大碍。

这日大早,白湮下了床,在小亭里静静的坐着。这些天,她一直不能随意走动。她一旦多走几步,宣婶比谁都着急,在一旁嚷嚷不休:“白姑娘你要好好休息!”

“白姑娘你不能随便乱走。”

“白姑娘小心身子。”

“白姑娘,你坐着就好,要什么尽管吩咐。”

“白姑娘……”

白湮哪怕是走出房门,都要在宣婶的好好“照顾”下才能行动。宣婶的嗓门大,白湮虽然感觉耳边总在嗡嗡作响,但是那种被无微不至关怀着的温馨感觉,却让她依恋。

“白姐姐,汤来了。”宣振天端着一碗汤水,快步走过来。

宣振天快速的移动,满满的汤碗在他手中却没有泄下一滴,可见段寒吩咐下强身健体的功课他没有落下。

宣振天才放下汤碗,立即夸张地比划着道:“这汤是我娘宰的一只很大很大的乌鸡熬出来的,可香哩。还有,那只乌鸡可是比狗还要大啊!”

白湮每次见到宣振天,都有一种弟弟的亲切,这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莞尔一笑,应道:“哪有乌鸡比狗还大?”

宣振天不服道:“谁说没有?那只乌鸡真的就比狗还要大。”他正说得起兴,忽的眉头一挑,嘻哈笑道:“不过是狗崽子。”

白湮忍俊不禁,笑骂道:“没点正经。”说罢端起汤碗,闻到汤水诱人的香气,让她胃口一振,这才细细品尝汤水。

宣振天一脸羡慕地看着白湮,咽了咽唾沫,道:“白姐姐你真好福气,连我都没机会喝上一口。”

白湮笑道:“下次你不用端过来,直接帮我喝了吧。这些天早晚都有汤水,劳烦宣婶费心了。”

“白姐姐哪里的话?那天如果不是丢下姐姐一人,你也不会出事,这事……”宣振天还未说完,白湮打断他道:“振天,那件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不必要追究了。”

“娘亲说了,白姐姐宽宏大量,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也要好好招待。你刚来的时候,也不知在路上受了多少苦,整个人憔悴得她看见都心疼。所以在之后的日子,她一定要把你养的白白胖胖,才允许你离开。”

白湮一听,起身走到荷塘边上,望天不语。

突然,一阵清越的琴声幽幽传来。琴音悠扬婉转,远胜黄鹂鸟叫,似是在山涧缓缓流淌的溪流。忽的,曲调异变,夹风而来,又似是江河里拍岸的波涛。

白湮闭目聆听,仿佛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了那曼妙的琴音。

宣振天大叫一声,想起了什么,顿时慌乱了手脚。

“怎么了?”

宣振天一脸着急,来回徘徊,抚掌说道:“王爷交代我写的文章,我还没有想好,根本无从下手。”

白湮垂下眼,眉头轻蹙,似喜似忧,似嗔似怨,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心里想到,段寒一手培养宣振天,为的是什么?不过也真奇怪,段寒明明是那样冷漠无情的师傅,为什么能教出振天这般激灵好动的弟子?

宣振天抓耳挠腮,苦恼说道:“白姐姐,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在外面吹风,要是吹坏了身子,娘亲一定不放过我。”说罢,撒腿匆忙离去。

小亭中又恢复了宁静。

没有了宣振天嘻哈的笑声,就连小亭都觉得有些寂寞。

白湮怅然地抬头望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残月爬上了黑夜,孤独的挂着,昏暗的照明大地。

大堂烛光明亮,四个人静静的坐着。满桌的佳肴慢慢的失去温度了,香气不再。

虽然段寒与宣伯一家名为主仆,但实际段寒却待他们像家人一般,不仅悉心培养宣振天,就连吃饭也都是同桌而食。

不过也是,段寒素来孤寂一人,如果连饭桌上也只能一人独处,那该是何等寂寞?

宣伯来回在门外张望了几次,心里开始着急,道:“饭菜都凉了,王爷怎么还没有回来?”

宣振天眼睛盯着桌上的佳肴,手指动了动,强咽口沫,最后失望地趴在桌子上。

“孩子他爹,快出去瞧瞧王爷回来没有。”宣婶把头转向白湮,满脸的愧疚,道“白姑娘,你要不要先动筷?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你身子刚好,可千万别饿着了。”

白湮摇头道:“我还不饿,再等等吧,应该快回来了。”

宣婶喃喃道:“王爷怎么到了开饭时间还出去?要见什么人这么重要,竟然连饭都顾不得吃?难道方公子又要到王府游玩?”

听到宣婶如此一说,白湮心里有了想法。

那天宣振天说过,城北方家大公子和段寒私交甚好,每隔一段时间会到府上拜访,但她在靖宁王府的这段时间,却从未见过有外人,难道今夜会有贵客到访?

白湮黛眉轻蹙,又轻轻地摇头。

段寒已然对她起了疑心,又如何会在此时让她见到那位尊贵的客人?

宣振天虽然整天跟着段寒身后,但是难得那股孩子心性却还未磨灭,这时一脸哀痛地说:“娘,我好饿。”

宣婶嗓子一开,屋子像是有回音一般:“饿,你就知道饿。王爷平日是待你太好了,教得你一点规矩都不懂!”

宣振天憋着嘴,低头不语。

靖宁王府人少院落大,鸟吟虫鸣都一清二楚,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车声,里屋的人也能听得到。

宣伯站起来说:“一定是王爷回来了。”说罢,他快步跑了出去,迎接段寒。

不稍片刻,段寒单身负手,缓步走了进来。他还是那套青衣便服,双眼泛出血丝,满脸倦容,看似几天几夜未曾休息。

白湮朝外看着,段寒进来之后,宣伯也跟着回来了,他们身后除了夜的漆黑,再无一人。

宣振天也朝着外面打量了许久,失望说道:“王爷,我以为方公子会到访,还特意准备了一局残局,要一雪前耻。”

原来方公子每次到来,都会抽空与宣振天下一局棋子。可惜振天道行不高,每次都是惨败收场。但他却越挫越勇,更是潜心棋艺,立志一扫前耻。只是方公子行踪飘忽,月余也难见一面。

段寒身心俱疲,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宣婶起身收拾碗筷道:“菜都凉了,我去热一下。”

段寒伸手阻止,摇头道:“不必了,开饭吧。”

宣婶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宣振天只有在书房才会循规蹈矩,平素虽然主仆有别,但是两人亦师亦友,兼之振天孩子心性尚在,此时一听段寒发话,如蒙大赦,拿起碗筷狂扫桌面。大家都见怪不怪,而且段寒既然不说话,宣婶也不好责怪他。

白湮看着他们,明明是主仆,却能相处融洽。再回首过去,她却不得不形单影只,又是何种悲凉?

半顿饭下来,白湮满怀心事,反而不能尽兴。倒是振天胃口不错,已经添了五碗饭,还准备再吃上一碗。

宣婶神色有点奇怪,几次示意宣振天。可惜振天眼里就只有饭菜,哪里留意自己的娘。直到肚皮稍稍满足了,才发现气氛的怪异。

这段时间白湮身体一直不好,宣婶都是把饭菜送到她房间,很少出来和大家一起共食。即使共食,也从未与段寒同桌。段寒要么几天难得一见,要么在书房进食,他两人一直都是形同陌路。

是以白湮这才第一次和段寒同桌吃饭,自然不觉得奇怪。可是宣伯一家则不同,他们可是看出了问题。

往日,段寒回来之后,总会问一些府里的琐事。但是今日,只有满脸的疲倦印在眉头轻蹙的脸上,却一直没有说话。

其实白湮也注意到了有些不妥。

一顿饭的时间,段寒都没有正眼看过她。这种无声无息的漠视,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却是要比什么都要让人难受。

全部人安静地吃饭,除了咀嚼的声音,寂静得连院子里蟋蟀在草丛中嬉戏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振天,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段寒还是没有瞧过白湮一眼,直接放下碗筷,往书房方向走去。

“是。”振天最后还要多扒了两口饭,才跑去准备热水。

白湮看着段寒离去的背影,又转身过来轻轻夹起饭菜,慢慢地咀嚼。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仿佛彼此都看不见,形如陌路。

似乎,就应该是这样。

似乎,只有这样才是最好。

宣婶也不知白湮心中所想,为她添菜道:“白姑娘,多吃些。”

“宣大娘,有我的份没有?”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得意张狂。

闻其声,知其人。

宣伯紧张问道:“天少爷,你不会又把王府大门给撬了吧?”

这时,一个锦衣男子穿过漆黑院子,来到里屋,手执折扇,轻轻煽动,笑道:“宣伯放心,这次没有撬,而是……”

缓步走进屋子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此人比段寒大不了几岁,一身奢华的锦衣足显其贵气。他腰间系有一晶莹碧玉,色泽莹润,远看也知非凡品。

他脸上虽然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但是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势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这么看来,这少年公子如果不是有权有势的贵公子,定然就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这月余时间,靖宁王府都未曾有人拜访,此时突然有客来访,白湮避退不及,只有起身行礼。

其时,年轻公子一迈进里屋,就被眼前的女子吸引。白湮虽然荆钗布裙,洗尽铅华,但是那股雅而不俗,风华出尘,艳而不惊的气质,细看之下却有一种看而不厌之感。年轻公子心里连连称赞,一时竟然看得痴迷。

白湮礼毕,抬头正好对上了年轻公子痴痴目光,立即转头不语。

年轻公子自知失礼,也只是干笑两声,眼睛却还舍不得离开白湮。

有客到访,白湮本来该退避后舍,而且面对年轻公子毫不避忌的目光,在她看来该是轻狂之徒,更是该早早避让,但白湮此刻心里却犹豫起来。几经思量,白湮还是道了声罪,往后屋走去。

但还未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年轻公子叫道:“姑娘且慢。”

白湮回首等待,却被他炽热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时俏脸微红,更添光彩。年轻公子更是看得如痴如醉,差点忘记了要说的话。

宣婶察颜观色,在一旁取笑道:“天少爷,你的眼睛都快要掉下来了。”

年轻公子也不忌讳,笑道:“失礼失礼。所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只是姑娘实在是美若天仙,有一股说不出的艳丽,才看得我如此津津乐道。”被年轻公子不加掩饰的夸奖,白湮脸上又添绯红。只是如此看来,这少年公子更像贪慕美色的纨绔子弟。

年轻公子一脸玩世不恭,笑道:“在下方应天,敢问姑娘可是孟陵白家大小姐。”

宣婶小声告诉她,方应天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城北富商方家大公子。

“正是。”白湮也不好奇他为何知道她的身份。

方应天蓦地开怀一笑,道:“在下早从段寒口中得知白姑娘诸事,却不知姑娘竟然是如此一个美人儿,也难怪段寒不让我登门拜访,原来是金屋藏娇,不敢外泄。”说罢轻狂大笑,但是笑声中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白湮怔怔地看着方应天,千愁万绪,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她猜得不错,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富商之子?不说他敢直呼段寒名讳,就单是段寒把她的事情告诉他,也可知其身世不凡。

白湮案子的主犯是秦多势,而其背后的力量又是以张丞相为中心的相党,如果有心人知道了这件事,定然能在其中大做文章,把矛头指向张丞相。

当今朝廷局势三足鼎立,互相钳制,是以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案子最后会如何,谁也不能控制。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事情传了开去,白湮的性命一定岌岌可危。

张丞相素以手段狠毒着称,事迹败露,又如何能留下白湮?所以白湮从踏上京师开始,就注定了在生死边缘徘徊。就如前些天发生的夺人事件,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如今她恐怕不是落入虎穴,就是曝尸荒野,如何还能在此享用晚餐?

方应天笑声犹在耳边,白湮回过神来,问道:“不知方公子有何事?”

方应天眼神中没有掩藏对白湮的痴迷,笑道:“姑娘在王府也有些日子了,不知段寒可有欺负你之处?他要是敢唐突佳人,姑娘尽管告诉我,本公子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多谢方公子关心,王爷待我有如亲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欺负?”

方应天蓦地摇头,道:“你这一声方公子怎么听得我如此生疏?”他想了想,才说:“要不你叫我应天吧。”

“这如何使得?我还是跟着宣婶叫你天少爷得了。”白湮自知处境,她早已不再是孟陵的白家大小姐。如今她在靖宁王府,不过是一个苟存性命,寄人篱下的过路人罢了。以她如今身世,该是和宣伯一家同等阶层。

“不成不成。”方应天连连摇头,坚持说道:“天少爷如何是你叫喊的?你还是叫我应天得了。”

“可是……”白湮尚未说完,方应天打断她道:“不必多说。既然你叫我应天,那么我也不该再生疏地叫你白姑娘。这样……”他想了一下,继续道:“那我叫你湮儿可好?”

白湮愕然地看着他。这种亲昵小名,又怎么能是相见片刻的陌生人能够呼喊的?

方应天也不给白湮说话机会,拍掌笑道:“既然你不反对,那就如此说定了,湮儿。”

虽然方应天此时笑容可掬,但是自身带着一份不容拒绝的气势,却是让白湮连摇头的力量都没有。尤其他一双眼睛,泛出的明亮目光,与他稚嫩的外表绝不相衬,甚至同他的年纪也绝不相衬,那是一种睿智的目光。

“天少爷,你吓到白姑娘了。”宣婶走到白湮身边,正好隔在两人之间,倒是免去了白湮尴尬。

白湮低声说道:“我还是先回房了。”说罢,转身离开。

方应天大有不舍,连忙叫道:“湮儿慢走,慢走。”他看着那个绝美的背影,眼中丝毫不掩饰爱慕。只是他没有意识到,白湮这一走,倒是多了一分欲擒故纵的味道,徒让他心猿意马,却不得见佳人。

方应天来访,就连段寒也不知情。因为不久之前,他们才在另一处相见。当时段寒出口阻扰他上门拜访,方应天也一口答应。只是后来方应天一方面好奇白湮其人,另一方面则又有要事商议,是以才连夜到访。

此刻方应天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白湮。

他如何也料不到,南蛮之地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姿色。在他看来,南蛮是荒芜之地,到处崇山峻岭,是以那里的女子该是身强体壮,彪悍泼辣。但白湮怎么看也像江南女子,双目柔情,婉儿动人。细想其姿容,真可谓清水芙蓉,风华绝代,尤其她带着七分委婉,三分病态,更是多了一份西子捧心的艳丽,实在是美,美,美!

方应天一边赞叹着,一边往段寒书房走去。

“天少爷?”宣振天不知方应天来访,方捧着空水盆从房间出来,却见他一副念念有词,不禁惊讶地叫了出来。

“段寒在洗浴?”方应天明知故问。

“王爷刚刚宽衣。”宣振天嘴角一动,还想说些什么,却停住了口。

他刚才见到段寒身心疲惫,泡在水里像是睡着一般,实在不忍心有人现在打扰他。但是想到方应天与王爷的关系非同寻常,一下子没了主意。

方应天一看宣振天的神色,立即明白他心中忧虑,于是故作模样,道:“哦?那就让他好好洗洗!我悄悄告诉你,你家王爷可是有两天没有沐浴,身上还有股味道,实在是脏死了。”说罢,还用用手煽煽鼻子。

宣振天不相信他的话,摇头道:“天少爷,你就别胡说了。王爷素来爱干净,身上又怎么会有味道?”

“好小子,我的话你都不信?算了,本公子不跟你一般计较。”

宣振天也不愿多说。虽然他自认口齿伶俐,但是不知怎的,遇上这个天少爷,总会词穷。

他们二人在此处谈笑之际,却不知另一厢房,有人叹息连连。

这夜,又该发生什么事情?

月寂虫鸣,凄凄长夜。

方应天静坐亭中,抬头望月。半缺明月高悬,今夜的身周无一星辰,不禁让人感慨,连月亮都如此的孤独。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月影朦胧,方应天眼前浮现着美兮倩影,想入非非。

宣振天给段寒送了衣服,正想找方应天竞技棋艺,却见他一脸痴迷,又不知方才里屋的事情,于是好奇问道:“天少爷,你这是在想谁?”

方应天如若未闻,自顾自地说道:“美,美,美。”他一连三叹,闭眼冥思:“如果换上一身好些的衣服,略施脂粉,又该是何等绝色?”不过稍一思量,又摇头道:“还是这样好,洗尽铅华,简单朴素,天然芙蓉。”

宣振天一听即刻明白,着急问道:“天少爷,原来你是看上了白姐姐?”

方应天不置可否。

他也不懂这是怎么了。按理说,他身边不缺万千绝色,但在他看来那些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却不知怎的竟然对白湮别是一般滋味。先不说白湮本身容貌,单是那股西子捧心的病态,委婉动人,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新鲜。再说,他身边的女子平素都是曲意逢迎,恨不能主动献身,却不似她这般,反而处处避让,更是撩人心弦。

宣振天看他一脸笑意,连忙说道:“天少爷,你可别打白姐姐的主意。”宣振天所认识的天少爷,家财万贯,本身又是倜傥风流,身边更是有不知有多少妾侍,他又怎么能把白湮活生生推向火坑?再者,方家富裕殷商,朱墙万丈,在里面活着就如同禁锢在金色笼子里的鸟儿,他是不忍看着白湮也像芊柔小姐一般,每日只能面对高墙空哀叹。

方应天对白湮不过是一时好感,但是想到孟陵白家血案,竟然要让这么一个孤弱女子承担一切,倒是为难她了。如果单是一起官逼民死的寻常案子倒也罢了,她却偏偏牵扯进了朝政之争,以后的日子只能是不同寻常。

不过话虽如此,方应天却对宣振天如此反应很是好奇,于是蓦地一笑,问道:“振天,你怎么这么关心白姑娘?莫非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宣振天连连摆手,嚷道:“天少爷,你可别胡说,我对白姐姐是十分的尊敬,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停了下来。

“只是什么?”

宣振天看着远方,摸着脑袋说道:“哎呀,王爷还在沐浴,我还得过去服侍。”说罢,振天撒腿便跑。

如此把戏,如何逃得过方应天的眼睛?

他手执折扇,轻轻煽动,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你上次写的《论时局》,其中有不少语言引用了别人的话语,而且对时事的针砭还缺少理论依据,所说的事实又无趣之极……”他优哉游哉,细细述说其中的不足,最后说得那篇文章什么也不是。

《论时局》可是花了振天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写成的。其中还询问了不下百人,才洋洋洒洒写下万字,自认为已是最好的作品。结果,如今被方应天如此数落,就真的感觉什么也不是了。他不想承认那些缺点,可是方应天却振振有辞,他根本无从辩说。

数完了各种缺点,直到把文章贬得一文不值,方应天这才顿了顿,看见宣振天一脸阴霾,好不得意,笑道:“不过,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宣振天到底年轻,素来又是单纯,竟然没看出方应天的阴谋。此时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亮,心里安慰道,总算还是有优点的。

“天少爷,你快说说,优点是什么?”方应天得意地挥动折扇,卖起关子道:“至于优点嘛……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宣振天总算不笨,听方应天这么一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哼,好个天少爷,原来是要套我话,还把我的文章数落得一文不值。宣振天左右为难,既想知道那个优点,又不愿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振天心里想道:“芊柔小姐是黄家千金大小姐,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书童,无权无势,又如何高攀得起?再说,芊柔小姐对王爷的爱慕,任谁都看得出。她以后有可能是自己的主母,自己更是不应该有任何非分之想。天少爷是芊柔小姐的亲生哥哥,我更是不能让天少爷知道,不然如何对得起王爷?”

所以这一切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思,宣振天都藏在心中,不敢对任何人提起。他生怕方应天看上了白湮,会把白湮带入那种深院孤寂的生活。只是他如果一旦表露出如此想法,以方应天的本事,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对芊柔小姐的心思?

方应天自恃察言观色,看人入微,却偏偏不知宣振天对自家妹妹的爱意。如今看着振天陷入两难,倒是自鸣得意。

宣振天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把那份感情深深掩藏。

“天少爷,王爷还在等着我呢。”说罢,义无反顾转身离开。

“嗳,振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应天怔怔地看着振天快步离去,连忙又道:“振天,我记得你还写了其他几篇文章。就如……”方应天都来不及说完,宣振天已然不见了身影。

月华初清,亭子里恢复了宁静。

方应天折扇一挥,带着玩味的笑意摇头道:“嘿嘿,振天果然是段寒一手教出来的。其他没学好,那股倔强的脾气,倒是十足十的相似。只是这孩子日后要担当大任,还缺少了太多的磨砺。”方应天看着半轮孤月,不禁笑了出来。

书房,蜡烛燃烧,融解。

段寒整理好衣装,一洗疲惫倦意,挺直的坐在书案前,看着手上的书卷出神。而在他的对面,则是那玩世不恭的少年公子方应天。

方应天手上拿着几份写得满满的册子,细细品读。此刻,他脸上不再是那份嬉戏,而是正襟危坐,一脸肃穆,更添了许多神圣的庄严,添了许多浓重的威严,仿佛与刚才的纨绔子弟完全就不是一个人。

“好,好,好。”一连三叹好。

方应天放下文章,似是深思文章的内容,许久才说:“文章逐渐走向成熟了,针砭时事也很是到位。如此人才,在你手下精心栽培,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些文章正是出自宣振天之手,所写的都是针对一些身边的事情所论述的治国策略。事件论述得当,列出的解决策略亦是百中无一。也只有真的切身体察民情,才能写出这种不空洞的文章。

段寒眼睛未离开书卷,漠然说道:“既然是如此人才,你刚才又何必去戏弄他?”

方应天放下手中文章,又露出他的不恭嘻哈,悠然答道:“好玩。”

好玩?段寒眉头轻蹙,不再言语。

谁也不能知道,平素在王公大臣面前维诺应和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人。人前看似无知幼儿,一切都要依赖他人,暗地里却是做事果断,杀伐之气缠绕的专制者。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如此一个少年郎,隐忍多年,一旦爆发,不知该是如何境地?

两人灯下谈论时政,商讨民情,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瓦碎之声。

段寒闻声皱眉,已然认出了这把女子的声音属于何人。

如今书房连宣振天都不能随意进出,她怎么会过来?

残月高悬,书房里的二人却不知门外还站着一人。

白湮替宣婶把准备好的点心送来,到了门边,却听里面传来一声怒喝。

方应天把刚放下的奏章扔到段寒跟前,大声斥道:“北方不化愚民,一群山川野夫,竟敢多次进犯我大朝边陲,掠夺我子民粮食,岂有此理。”

方应天本名不姓方,而是本朝皇室大姓东方,去了首字“东”而独取“方”,至于应天二字,则是他自命不凡,应天而生,受命于天!至于他的真名,乃是东方皓哲,方应天不过是为了方便坊间行走所用。

段寒粗略地浏览奏章,皱眉深思。

“朕大朝天威,岂能受辱。”东方皓哲一扫书生意气,愤怒说道:“他们再如此猖狂,朕立即派兵三十万,征讨这群不化野民,让他们见识一下天朝威严。”

段寒闭目幽幽叹息,沉默不语。

东方皓哲心中虽然怒火上烧,但是见得段寒如此神情,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总反对我出兵征讨的吗?”

段寒这时才睁眼相对,不紧不慢说道:“不说其他诸事,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是你的粮草在哪里?北方旱灾连连,土地龟裂,正是飞沙走石之时。大河汛期将至,各地堤岸尚未完工,大河难免泛滥,因此民工日夜造堤,无暇农事。天灾不断,百姓流连失所,各灾区受旨开仓赈灾,哪里有余粮供你征讨之用?”

“中原富庶,百姓安居,加征赋税,岂会无粮?”

“国家初定,百废待兴。国内尚天灾不断,北方蛮夷又连年掠夺,国之基业未稳,你不顾其他危害而肆意出兵征讨北方蛮夷,只会尽失民心,又有何得?”

“你,你,你放肆!”东方皓哲说着大拍桌子而起,双眼瞪圆,指着段寒说不出话。段寒左一句“肆意”,右一句“失民心”,听着虽然刺耳,却又合情合理,正是问题所在。

“陛下息怒。”段寒起身下跪,一双眼睛却炯炯的望着东方皓哲,缓缓说道:“前朝余孽未清,虽然当年战事已然过去十余年,但是他们暗地里组织了军队,却化整为零,不知藏身何处,随时威胁本朝根基。再说,当今朝廷三党分立,相党蛮横,弈王轻狂,我们又有何余力对付外人?”

东方皓哲拂袖怒哼,不置可否。

段寒继续说道:“相党中人大多贪慕繁华,只要不动摇其利益,根本不会主张出兵。此刻陛下贸然出兵,他们只会以劳民伤财的罪名责怪到陛下头上。”他停顿片刻,继续说:“至于以弈王为首的亲王党,他们富可敌国,封地也早已实行减租减息,以获得百姓拥戴。如果陛下此时加收赋税,不是更助长了他们的气势。”

东方皓哲拳头紧握,沉默许久,待得怒气下沉,才幽幽长叹,亲自扶起段寒,问道:“那你说朕该如何对待北方愚民?”

“陛下,此刻一旦开战,相党必然以国库空虚为由,不予支持。如果贸然加重赋税,弈王党众又得了便宜。”

“按你所说,朕什么都不该做?继续当太平皇帝,继续让相党挟持,继续看着朕的皇弟步步逼近而无动于衷?”

段寒摇头:“不尽其然,如果一定要出兵,还有一个方法可行。”

“说!”东方皓哲大喝一声,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

“向弈王借兵粮。这点钱财对于他来说,不过牛毛。”

东方皓哲蓦地大笑数声,没有说话。

“此外,只能招降礼待。把他们纳为国民,免除当地三年赋税,下派官员受之以渔,自给自足,令其安居乐业。”

东方皓哲抚掌说道:“段寒,即使朕和你一同长大,深悉你为人,有些时候也禁不住怀疑,你到底和张丞相那只老狐狸是不是一派的!”

段寒诚惶诚恐,下跪请罪。

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子的心思瞬息万变,臣子的性命也是随时挂在刀锋上。段寒如何不懂陛下心思?太祖皇帝戎马疆场,在马背上夺得了天下,天朝崇尚武力,所以他们皇室一族人都还有那股血战沙场的冲动。只是如今局势,却容不得他肆意妄为。

“除却相党一众,在朕面前敢说招降礼待的话,也只有你!换了御书房那几个老家伙,一定比朕还激动的要出兵征讨。”

段寒惆怅低首:“国势初定,更应该施以仁政。兵戈相向,苦的只有百姓。”段寒心中所想,只是现在天下初定,百姓安居乐业,又怎能随意发动战争,让更多的百姓流连失所?而且,比起北方蛮人的抢夺,真正要留神的还是前朝余孽。北方蛮人要的不过是食物,你满足了他们,他们就不吵不闹。但是前朝余孽,却是一心要推翻当朝,恢复前朝政权。如此权衡之下,自然应当要明白当前如何形势。

两人静寂许久,东方皓哲终于开口问道:“朕该派谁去招降?”

东方皓哲想起朝中那群老臣子,顿时苦恼。他们早年都是跟随太祖、先帝征战天下,如今安稳下来,投靠相党,虽然不同意贸然出战,但是也一定不会出使招降。只是年轻的臣子又缺乏经验,一言不合,难免兵戎相见,真不知该如何选取。

段寒沉默以对。

东方皓哲见他神色凄苦,蓦地叹息摇头,缓缓说道:“段寒,朕明白你的苦处。如果你可以离开京师,你一定会主动请缨。只是……唉!”只是段寒不管生死,都被禁锢在了京师这片繁华之地。

甚至东方皓哲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帝下密旨不许段寒离开京城。仿佛从段寒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如今局面。

连天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有何人知道其中缘由?

且略去这件事情不说,东方皓哲继续翻阅奏章,忽然把奏折扔到地上,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孟陵白家一事?”东方皓哲今夜私自出宫,为了也是这事。

从他登基至今,十余年过去,正是精力充沛,壮志满怀的时候,可是却处处受到张丞相阻挠不说,连他的皇弟也要插手朝政,一欲争权夺利。白湮的事情,正好是为他打击相党提供了借口。

段寒缓缓说道:“孟陵白家一事,在我看来,处处充满了疑点。经过这些天的调查,我有两个猜测。一是白湮背后另有力量相助,不然她孤身一人,如何能从藤州孟陵徒步到达京师?”

东方皓哲点头应和,问道:“那么第二个是?”

“我怀疑,身处王府的白湮,根本不是白湮其人!”

“砰!”

忽然,门外传来了惊叫碎瓦之声。

段寒大叫:“有人。”他立即把书案上的卷册全部收拾起来。

东方皓哲早已到了门边,打开房门,入眼是一袭白纱飞来。他看见满地碎瓦,又见白湮一脸惊愕,身形不稳正要倒下。东方皓哲伸手一扶,只觉温香软玉,一时旖旎顿生,竟然忘记了身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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