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

今晚天空上是厚厚的积云，月光透不到云层底下的大地上，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格诺莉亚坐在露天庭院的一张长凳上，在清冷的月下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格诺莉亚为自己今晚趁侍从睡着之后偷溜出来感到后悔，一是因为今晚没有星光，一片漆黑的外面比室内还要压抑，二是因为她忘了拿上一副手套，现在双手冷得她只能把手夹在两腿之间取暖。

在这样的夜幕下落单，格诺莉亚也会觉得胆战心惊，但是她还是不想回房间，和那个对自己根本没有一点敬意的人在一起，未必就是安全的。

如果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完全忠于自己、能为自己带来安全感的骑士……那该多好。

格诺莉亚正在纠结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格诺莉亚坐的长凳在一个露台扶手的正下方，如果上面有人说话，在下面听的是一清二楚。

来人是亚罗音和罗斯卡帕斯，酒宴散场之后，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喝了最多的厄罗卡尔已经倒下，罗斯卡帕斯也喝了不少，皮肤干燥的黑脸上都透着红光，亚罗音喝得最少，事实上，因为酒的品质不够理想，他酒杯里一开始倒的酒，直到散席也依然剩有一半左右，所以他身上连酒气都没有。

或许是出于恶作剧心理，或许是因为害怕，格诺莉亚保持沉默。

这时，从上方飘来一阵微微的焦香，那是罗斯卡帕斯在用长烟斗抽食烟草。

“亚罗音，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以后，王真的像厄罗卡尔说的，要封你做骑士的话，你会怎么办？”罗斯卡帕斯问，虽然他的态度相当相当严肃，但是几杯酒下肚，他已经有点发票，舌头都发松了。

“没什么，如果被封骑士，那当骑士不就是了。”

“咦？以前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喜欢骑士吗。”

“骑士本身不过是一个名号，我对于骑士没有什么异议和看法，只是对于某些盲目以骑士之道为信仰的人无法苟同而已。像我这样对骑士道义毫无兴趣的人如果被任命为骑士，那也太荒诞了。”亚罗音几句话就把一个尖锐的矛盾给卸掉了。

在下方偷听的格诺莉亚有一种冲动，她是“骑士国”的公主，对于一个蔑视骑士之道的人，她实在忍不住想要驳斥这个人的话。

“骑士的道义有什么问题吗？”

“骑士所奉行的道义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自己不憧憬。我们是军团指挥官，罗斯卡帕斯，希望你醒过来的时候还记得我说的：审时度势的‘势利’和让人无法猜忌的狡诈，才是我们应该具备的能力。至于那些在战争一开始就嚷嚷要和敌人正面对决的骑士……留在后面教民众怎样用弓箭就够了。”

罗斯卡帕斯感觉颇为尴尬，因为半年前，战争伊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骑士都主张正面迎敌。过去百年的交锋史告诉罗斯卡帕斯，正面接战必败无疑，图格林人的人数优势尚且不说，经过多年前的战争，图格林人的武器、士兵素养等都在稳步提高，早已不是骑士们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只是一班无脑的莽夫了。

图格林的军队，无论在哪方面都已经不落后于蒂米利蒂斯的军队了。

“但是骑士依然是一支精锐部队。你把上百名骑士压在堡垒里，是不是有点太不信任他们了。”

“随他们怎么想——只要服从我的要求，普通的军队也可以发挥足够的作用。服从指挥的部队就像你的手，你想怎么用怎么用，不服从你的部队，就像别人手里的一把斧子，不如不用。这些自以为是的骑士，甚至还想挑起战争，把战争当作他们展现自己魅力的舞台，说到底他们大多是些被所谓信仰所蒙蔽了双目的人，和被遮着眼推磨的驴有什么区别。”

“你这么说，我也不好反驳什么，不过，这些骑士毕竟都是以美德为武装的，总有他们要发挥的价值。可能如你所希望看到的那样，骑士文明已经走远了，看看我——我根本不算一个合格的骑士，然而，我现在却被封为了骑士议会的大骑士，何其讽刺。”

“如果把骑士和卓越的武士划上等号的话，我觉得那会非常有趣。在我看来，现在的蒂米利蒂斯骑士一旦上了战场，不过是一些身价高昂的蛮牛，只能用像驱赶畜生一样的最简单的方式去役使，倒不如不用。”

“真的有那么糟糕吗？算了，只要你能带我走向胜利，你说不用骑士，那就不用骑士。”罗斯卡帕斯颇为大度的说。那么多年来，骑士也没实质性的为蒂米利蒂斯人赢过一场战争，但眼前这个人却可以——这就是他的特权了。

“骑士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我现在还不是骑士。”

“也是。接下来应该就有那么几年的安宁了。这段时间，我会继续训练北方军团，如果你有什么需求或者困难，尽管提就是了。不过，记住，她的教育是现在的重中之重，劳烦你多上心了。”

格诺莉亚听了之后一愣，她听到罗斯卡帕斯说的是“她”。

“尽力而为，至于她会有什么样的未来，那就要看她自己努力与否……以及国王会把这出闹剧引向什么样的方向了。”

之后，亚罗音和罗斯卡帕斯再没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没过多久就回去休息了。

格诺莉亚也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钻进了被窝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今晚听到罗斯卡帕斯打算在不对国王禀报的情况下给她找一个老师，找一个指挥军团的男人来担任自己的老师。

竟然让一个对王国精粹的骑士道精神充满藐视的人来给公主上课，罗斯卡帕斯到底是要干什么啊……格诺莉亚在被窝里焦虑的嘀咕了起来，连罗斯卡帕斯和亚罗音都咒骂了一遍——只是她还是个孩子，连咒骂的语言也不见得多毒辣。格诺莉亚把被子拉过脑袋，蒙起整个身子，暂时不去多想这些有的没的。

如果罗斯卡帕斯能给自己提供保护，那倒还不错……只是不知道对北方军团没有任何恩泽的自己能否承受这些臣子的厚望呢。

格诺莉亚时常幻想着自己能像是度过避暑假期一样，在不远的未来的某天，能够回到王都。但是就像孩子生气很容易消气一样，本就在王都过得不甚如意的格诺莉亚，对于回王都的期盼很快便消退了。

“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带着疑惑和来到北方之后一直徘徊心头的压抑，格诺莉亚又度过了一夜。

格诺莉亚的睡眠时间变得越来越短，这是当然的事，谁在烦恼焦虑的时候还能好吃好睡。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格诺莉亚的侍女依然只是眼看格诺莉亚的体质慢慢走坏，并没有做任何阻止，她只是冷眼监视着格诺莉亚，把一切通过她那已经被铲除掉的情报链，先回报给她的上头，再通过上头的“筛选”之后，将“情报”上呈给蒂米利蒂斯国王。

然而，这些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仿佛应了格诺莉亚的期许一样，在格诺莉亚早晨却被彻底打破了。

格诺莉亚在晚上的时候已经在迷糊间为了汲取更多的空气而把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突然，窗帘下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阳光打在她脸上，粗鲁的把她从睡梦的世界里唤醒。

把格诺莉亚卧室的窗帘拨开的，不是在门口的躺椅上的侍女，那个正在打理窗帘的，是在昨天中午之后和她短暂分离开来的、无法忘记的背影。

格诺莉亚急忙坐了起来，而在躺椅上的侍女也被惊醒了，她斥责亚罗音：“无礼之徒！竟然敢擅自进入公主殿下的寝室。”

亚罗音以根本不把这个侍女当对手的口吻，应付似的说：“再无礼也没有你无礼。你放任公主身心消沉，居心叵测。”

说完，亚罗音走到惊呆在床上的格诺莉亚的面前，这个被折腾得面容有些憔悴的小女孩儿，在不加粉饰的时候，和一个普通的孩童的确没有什么区别。亚罗音一敛锐气，恭敬的俯身行礼，说：“从今天开始，由我来计划您的生活和学习计划。”

格诺莉亚想起了昨晚在台下听到的声音，难怪她会觉得那声音如此耳熟，原来是这个人……

这位公主殿下如梦方醒，加上亚罗音引起她的连篇困惑，脑袋里如同一桶浆糊。

那个侍女不依不饶，斥责亚罗音的无礼，并且呼叫卫兵。

没有卫兵回应侍女的呼唤，这让侍女很是恼火，她对走廊里的卫兵高喊：“以格诺莉亚公主的名义，将这个亵渎公主的无礼之徒赶出去！”

走廊上的卫兵仍对这个侍女视而不见。

金立盾大省占有蒂米利蒂斯近一半的国土面积，但是因为聚居区多为山区之间的桶状地带，较为封闭，北方军团历来就有从将不从王的微妙风气，在军团副官亚罗音面前，借公主之名发号施令的侍女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亚罗音说：“格诺莉亚公主没有说一句话，你凭什么以公主的名义发号施令？”

“我是王钦定的公主的贴身侍女，以公主的安危为己任，你又算什么东西？”

亚罗音索性不再去理会这个侍女，而是恭谦的对格诺莉亚说：“不管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曙光来临前自己就先一病不起了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无可挽回了，公主殿下。”

格诺莉亚稍稍一顿，她在来到这里多日之后，终于听到了有人主动对她提出一句“建议”。

和那些只对自己的命令进行回应的、保持着心灵的绝对距离的人相比，这个人的建议是那么让人温暖。就像打在自己脸上的这束旭日一样，给了格诺莉亚自闭的新房里带来了一阵暖意。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居心，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是他说的没有错。

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都行，如果自己在这里就放弃了的话，那就真的等不到未来了。

格诺莉亚抬起头，向亚罗音伸出自己的手，赦免了他，而且接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