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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知音》3、早餐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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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忽然发现,韦洁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她那双结实修长的小腿,她的高挺丰满的胸脯,她那有些卷曲的长头发,她的鲜红的嘴唇,她的大大的眼睛,无论从哪个地方看,都几乎像一个少妇了。

我一直很诧异姐姐为什么发育得这么快,似乎短短半年时间,就胖了一圈,体型越来越像我的妈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已经有了男朋友,甚至已经不是处女了。

韦洁那放荡的样子,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不惯了。她老是嘻嘻哈哈,老和她班里的男孩子逗着玩。放学后她老是和哪个男孩子厮混在一起。我们村的孩子常取笑我们,在我们周围起哄,可是韦洁毫不在意。

我听到有些男孩子在街上朝我的姐姐吹口哨,韦洁也一点不在乎。有时候她甚至恬不知耻地迎合着调笑;有时候她庄重地把脸转向一旁,不加理睬,而凝视着远处的什么,沿着她面颊上的曲线,望着神秘的天空。

远远地,我似乎还能听到合唱队在唱着什么歌。我辨不出什么,因为隔得太远了,一切声音都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催眠似的、轻轻的乐曲声传入我的耳鼓。我越走离开学校越远,声音就越渺茫。

快走到邻村刘陈村的时候,我肚子里忽然一阵难受,有一种想吐的强烈感觉。我匆匆忙忙跑向刘陈村路边的一个公共厕所。我冲了进去,这地方难闻的气味,使我更加感到反胃,我猛然呕吐了起来。

我感到窒息,闷塞,恶心得要命。到处都臭烘烘的。我闭上了眼睛。泪水从我的眼角涌出。我往大便坑里吐口唾沫,想清清嘴巴。哦,这里太脏了,什么都臭,什么都脏,都在挤压着我的神经,似乎在把我的脑袋拉得变形。

我想起昨天晚上,韦洁往一只盆子里呕吐,发出一股刺鼻的辛辣味;而现在,我自己也在呕吐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吐着,我咂咂嘴,用舌尖舔舔坚硬的齿背。吐出的东西中,有一颗颗像是食物的微粒,又粘又滑,嘴里像有一层肮脏的薄膜,像是癞蛤蟆背上的皮……

吐完之后,我全身发抖。咽喉疼得几乎直不起腰。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生过病了,所以这使我感到意外。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颤抖,我的胃怎么这么虚弱了?我感到莫名的惊恐。

我记得,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病过,这样无依无靠,这样担惊受怕。韦洁时常呕吐,妈妈就在厨房里照料她,旁边放个盆子。有病走到室外厕所去呕吐太冷了,而且那儿也太脏了。

那天早晨,很偶然,在厕所,我正好碰上韦洁在呕吐。她弯着身子,转身朝着我,露出诧异的神情,她的脸十分苍白,细细弯弯的眉毛,在她娇弱的脸上显得那么严肃。

韦洁像是一个陌生人,给我的印象是:有一种令人怜惜的迷人的美。她的美丽外表,她的困惑表情,使她好像不是我平时的姐姐了。

韦洁吐出来的东西,散发着浓浓的酸臭味,我看见她吐在睡衣上的一条污痕。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很窘迫。她慌忙骂道:

“你混蛋吗?栏里有人,你不知道问一声,再进来?!”

我们无州乡下,都是把厕所叫作“栏”的,大概是因为厕所里一般也养着牛啊,羊啊,是羊栏吧!

“对不起,请原谅。”

我尴尬地说着,一边退了回去。

…………

那是在早晨六点钟左右。我的父亲还在外面散步。我很想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他究竟为什么整天睡不着?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走进了厨房。母亲早已起床了,我站在一旁,看她做饭,然后帮着她把饭菜端到堂屋里。

吃早饭的时候,我跟韦洁进行了一场不小的口角。我在桌边坐了下来。韦洁正在打喷嚏,眼睛里泪水汪汪。我们俩桌边的谈话总是很锋利刺耳,充满嘲弄。

韦洁老爱嘲弄人。她的嘲弄有一种韵律,先刻毒,后温和。她有一种又急、又尖的狂笑声。她这么一种笑声,实在使人惊奇,因为这是男孩子似的粗野的笑声。

可是母亲的微笑是稳重的,不以为意的。我问母亲:

“妈,什么时候可以做新衣服?”

韦洁冷笑着,抢着回答说:

“今年也许没有新衣服了。东凌,要是你继续这么不听话,那就一定没有新衣服。”

“干吗因为我?仅仅因为我吗?不听话的可不止我一个哩!”

“安静点吧,孩子们!”

母亲打断了我们的吵闹。我想穿新衣服。我想我的父亲一定会赶集去买的,放在自行车前的篮子里,带回家来的。

妈妈天天早起为我们做早饭,很辛苦的样子。她看上去很疲惫,显得苍白虚弱。我不知道姐姐注意到了没有。母亲的睡衣上面有一大片湿迹。她在桌子上摆好碗筷,把热腾腾的八宝粥一匙匙分给我们。

姐姐不说话了,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恨自己注意得太多了,老是看见得这么多。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一家子生活在一起,是这么过分的接近。

有时候,我不可避免地会看到,吊带偶尔会滑下韦洁的肩膀;妈妈那腰部松松地束着的睡衣摆开时,可以看到她胸脯那红润斑驳的肌肤。有时候,我发觉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看他那刚强宽大的脸,坚毅的嘴巴,他吃东西时牙齿的不住的磨动。

我想看,然而又不想看。我想看看韦洁放在衣柜抽屉里,上格左边抽屉里的那些内衣衬裤,然而我又不想看……我简直没法避开不看我姐姐高耸的胸脯,她的结实的小腿,她的大腿的轮廓。

在学校里,我看到别的男孩子们盯着看韦洁。那些男孩子们甚至还盯着看我的母亲。当母亲夏天到陶镇集市上来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便裤,有时头上包一块印花大手帕,看上去像个少数民族的妇女。

我看到了这些情景,感到又生气,又厌恶。我那原来是润湿的眼睛,也因之变得干涩了……

我又想起天亮前几个小时,我的父亲就出去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村边的小树林子……

有一次,在那片林子里,我发现过一堆烟蒂和烟灰。我知道,这就是我父亲睡不着觉,在床上待不住时,来这里闲坐的地方。我用脚踢了踢那堆东西,仿佛这是一个使我困恼的秘密似的。

我的母亲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她替我擦了擦鼻子。这时,韦洁想要什么;她低声嘀咕着,朝食品橱走过去,在我的脚上绊了一下。她抱怨道:

“韦东凌,好狗不挡道,拿开你那天底下最大的臭脚!”

我气呼呼地把脚抽回到自己的椅子下面,说道:

“你才是臭脚!你自己走路不当心点,还老是怨别人!”

“你们两个啊,啥时候才长大?”

妈妈看着我们说,叹了口气。桌子上摆满了东西。现在我的母亲坐下来了,她给自己拿了一个碗,一把调羹,一只玻璃杯,舀上了满满一碗八宝粥。

碗碟筷子都挤在一堆。我想拿掉一些坛坛罐罐,让桌子上腾出一块地方来。我想对韦洁大声嚷嚷:

“你以后不要管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但是我匆匆地吃着,默不作声,闷闷不乐。我感觉八宝粥里糖放得太多了;我在一个地方就撒了一调羹糖。舌头都甜得难受了。

我朝正在用手背擦眼睛的母亲看了一眼。要是我的父亲这时进来的话,我们还得给他腾出个地方呢!我们的房子太狭窄了。再放上一张椅子,桌边也得让出一个位子。这张小饭桌,几乎已经无法再容下一个人了。

以前,我经常盯着父亲吃饭。我父亲的粗糙、变色的牙齿,他的嘴咀嚼时有节奏的磨动,他的吞咽动作,使我着了迷。

我盯人的眼神,我那睁着大眼看人的习惯,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爸爸多次说过,不要盯着人看。可我就是改不了我的习惯。

妈妈跟我和韦洁谈话,谈论买新衣服的事,以及给我姥爷买过年的礼物。几个话题混在一起,有冲突也有调和,有拉紧也有松拢,有争执也有同意,以及迫不得已改变主张。这就像是音乐,高高低低,抑扬顿挫。

后来,母亲打开了收音机。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已经有很多人家买了电视机了,可是我家一直还没有买电视机。父亲说是为了不打扰我和韦洁的学习,可我知道,他其实是为了省钱。

母亲是要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但一定是调好的电台位置动过了,大部分声音都受到杂音的干扰。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让收音机一直这么吵下去呢?

我吃得很慢,食物难以下咽。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看到韦洁呕吐,我就感到自己也有点想吐了。

那么这杂音干扰的后面是什么呢?收音机和妈妈、姐姐的声音后面又是什么呢?有什么我值得听听的东西吗?

我突然问道:

“爸爸究竟在哪儿?”

母亲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回答。韦洁说道:

“爸已经出去了。”

“干什么去了?”

“我怎么知道干什么?他用不着和咱们汇报。”

“爸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转头问母亲。母亲正在拣桌边的什么东西,从那块褪色的油布上摘掉它。她终于说道:

“唉,你爸总是睡不着,出去走走了。”

“天这么冷,还老是出去。我感到真奇怪。”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母亲叹口气,说道:

“唉!他睡不着。我真担心他是得了抑郁症。”

我们都默不作声了。韦洁自顾自地喝着八宝粥,发出呼噜呼噜的粗俗的声音,对我们的沉默毫不在意。

我跟韦洁和母亲紧紧坐在一起,靠得那么近,我们的脸就像三只靠得很近的飘荡的气球,很快就要轻轻地碰在一起了似的。

玻璃窗上,靠里面结着一层冰花,一层很薄的、一片片的、图案奇特的冰花。

我坐在炉子后面,凝视着窗口。要是父亲突然回来,瞪眼瞧着我们,会怎么样呢?他一定很饿了,在寒冷的树林子里盘桓了那么久。

我想象着父亲,这时候肯定在呼出一阵阵水汽,呼吸时嘴边冒出一团烟雾。他低头走着,弯着腰,一头黑发像又细又长的密集的钉子,乱蓬蓬的,似乎从来都没有梳理过一次。

父亲深深的眼窝中,那对眼珠凝神地注视着这个悲惨的世界。他一向确信,别人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保留,对他隐瞒得了什么秘密。

这就是我的父亲韦西川。整个陶镇的人都知道韦西川。他是陶镇的名人,虽然创业老是失败,可是混了个倒霉蛋的名声,陶镇管区的八九个村庄,人人都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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