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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桑药》第三章 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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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昭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只见天光大亮,身边空无一人。她费了好大劲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瞪瞪下床出门。

刚到门口,就见云涯在屋前的菜畦里摘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微微一笑:“醒了?我替你做了几件衣裳,在桌上,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清昭愣了愣,登登登跑回去,抖开桌上的一叠白色桌布样的东西,才发现原来是衣裳。

她在里头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云涯开始思忖她是否会自己穿衣服时,才期期艾艾地挪出来。云涯望着活像套了个麻袋的小丫头,默了一默。

没事,孩子身量长得快,不打紧,不打紧。他这样安慰自己。

“午饭快好了,你先随为师来。”云涯招招手,清昭乖巧地跟着他走进当做正厅的竹屋。

屋里坐着个陌生的姑娘,腰背挺得笔直,略显局促的模样,一见着他们立刻站起身来,恭敬道:“仙长,小姐。”

云涯点点头,有几分献宝的模样:“清昭,这是阿翠,往后便由她照顾你。”

这件事,云涯办得着实得意。

经昨天那样一闹,他深感这孤男寡女的,实在不方便,小徒弟也算不得十分小了,还是寻个侍女照料她起居更为妥帖。于是他熬夜做罢了衣裳,瞧着清昭睡得沉,便想往青城的北市走一趟,早去早回。

他原是信心满满,以为昨日已经晓得了拿大钱买丫鬟的规矩,此番必不会再丢人了,谁知事情与他预想的又很是不同。

当是时,刚开市不久,他甫一踏进北市口,便听见近旁支馄饨摊的父女窃窃私语。

“阿爹,你瞧那白衣裳的公子,是不是魏婆婆说的那个?”

“唔,我瞧着□□分像是。”

“不会罢,这样俊的公子,如何能是妖怪?”那少女从热腾腾的水汽后偷眼瞧他,脸上微红,“怕不是魏婆婆弄错了。”

她爹啐了一口,板脸道:“妖怪专化出好皮相来,骗的就是你这般的傻丫头!”

光天化日,竟有妖物作乱?修仙之人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云涯正打算上前细问,却见那汉子提起盛馄饨的大勺,向锅上哐哐地敲起来,扯开嗓子大喊:“妖怪又来了!大家伙快跑!”

他刚想赞他勇武义气,一回头却发现街上的人顷刻间跑了个干净,独剩他一个站在那里。

他自然不晓得昨日里的光景。

“哎呦,我老婆子真是鬼迷了眼哦……”日落时分,众人正要收摊回家,魏婆子杀猪般的哭嚎陡然响彻了两条街。

有热心的凑过来问,便见她在一群丫头的簇拥下,哆哆嗦嗦地捧起什么事物,定睛一看,却是一根黑发并一根茅草。

“那公子生得,简直神仙一样人物,手一晃就是一个大元宝,我当时就该觉出不对来。”魏婆子连比带画,痛心疾首道,“都怨我猪油蒙了心啊,前头想把元宝掏出来再瞧一瞧,你们看,这是啥?是啥?”

于是魏婆子遇上了妖怪的事情,整个北市已是无人不知了。

但云涯全然不晓得自己正是那个被传饮少女血永葆容颜的妖怪,在空荡荡的街市上摸不着头脑地走了半天,无功而返,恰巧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姑娘卖身葬父,便是阿翠。

云涯以仙法打了一口棺材,又替她好生安葬了亡父,只言自己在玉阑峰隐居修道,刚收养了一个孤女。

阿翠倒是想得开通,反正她不拘服侍谁,能跟着仙长也是福分。

如此,便是清昭此刻见到的这般。

然而清昭很不理解云涯的良苦用心,呆呆地打量了阿翠几眼,抬头望着云涯,小嘴一瘪就哭了出来:“狮虎,李不要青椒了吗?”

正等着表扬的云涯全然不曾料到这一出,顿时慌了神:“怎,怎么会,为师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替清昭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通红:“李说过,这是,这是窝们的家,呜……为什么要带别伦回来……”

“清昭你听为师说,这不是一桩事情。”云涯被她哭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百口莫辩。

阿翠忙道:“小姐,您误会了,奴婢只是来伺候您的,这仍旧是您与仙长的家呀。”

清昭用力抽了抽鼻子,声音虽嘶哑,礼数倒是很懂,郑重道:“设设你,不过不用啦,窝欢喜狮虎,我想浪狮虎是窝一个伦的。”

阿翠呆了,云涯也呆了。但看着连被卖为奴时都不哭不闹的小丫头此刻哭成了泪人,云涯想,她一定伤心极了吧。

惹徒弟,尤其是女徒弟伤心,断然是不对的,于是在致歉后,他便将阿翠打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了。同时他也深刻地认识到,给清昭医治头脑一事,宜早不宜迟。

所以,清昭午觉醒来,迎面端上的便是一碗黑漆漆的药汤。

“狮虎,这是什么呀?”她茫然地凑近前嗅了嗅,浓郁的药味立刻钻入鼻腔,熏得她赶紧躲开。

“是给你治病的药。”云涯的目光温柔如水,“喝了药,师父再替你渡气行功,不出七日就能好了。”

清昭抿抿嘴,慷慨赴死般地啜了一小口药,顿时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苦!”

“我备了梅子糖,喝完含一颗便不苦了。”云涯晃一晃小布包,望着满脸不情愿的她,幽幽叹气道,“师父好不容易熬的药,但你若怕苦不想喝,就倒掉吧,也不妨事的。”

“窝没说不喝!”清昭一听,立时发急,赶忙端过碗来,一鼓作气一饮而尽,喝罢不忘努力撑开纠结的眉眼,嘴硬道,“一点都不苦!”

云涯含笑递过梅子糖,心说幸亏药是预先放温了的,不然以她这样喝法,不烫伤才怪,同时也很感欣慰,这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徒弟,其实还是很听话的。

待得药喝下了大约半个时辰,正是行功疗疾的好时机。云涯让清昭坐到榻上,指点着她摆出一个不甚标准的打坐姿态,自己坐在她身后,语气少有地严肃。

“稍后我会渡灵气与你,疏通经脉,清净灵台,因你毫无根基,又有顽疾,此番定然痛苦难以忍受。但你切记,万万不可睁眼或喊叫,不然轻则前功尽弃,重则陷入魔障。”

云涯有个毛病,一旦严肃起来,讲的话就不大好听懂,清昭听得七零八落,唯独一要闭眼,二不许出声,这两条记得十分牢固。

先时,她只觉得云涯的手扶在她身后,很是有安全感,慢慢地有一股奇妙的气泽自背心注入,酥酥麻麻的,虽不大习惯,也称不上难受。但是,随着这股灵气汇入经脉,游走在四肢百骸,她很快便感到了一种沉闷的疼痛,仿佛血管都要承受不住压力胀裂开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闷哼。

她身后的云涯如临大敌,但此刻同样不能开口,只得在心里祈祷清昭能够支撑完全程,尽管他明白,这对八岁的孩子来说着实太难了。

清昭感到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沿着她的血脉上行,一路啃噬过去,痛痒难耐,却隐在血肉里,摸不见,抓不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紧咬着嘴唇才能抑制住哭喊出声的冲动。

从她出生起,好像从未尝过如此的痛苦,有那么一会儿,她很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很想不管不顾地哭出来,但是思及身后那个温柔的人,便觉得可以坚持得再久一点。她相信他,虽然并没有理由。

她看不见,云涯此刻同样脸色苍白。

她的头脑之疾,仙草灵药只是引子,关键还须神仙修为助她复原,即使对仙人也是极大的损耗。且她一介凡人,躯体无法直接承受修为,只得由他将修为炼化成灵气再渡与她,这其间平添一道周折,又是加倍的辛苦。

周身游走的灵气汇聚入灵台,如海潮激荡,于她受损的头脑而言,更是来势凶猛难以承受,她只觉颅中一时如铜锤重击,一时又如雷电齐鸣,终于在那股灵气骤然冲上百会穴时眼前一黑,晕倒在云涯的怀里,直至此时仍死死忍住未哭一声。

云涯接住软绵绵的女童,看着她咬破的唇角,心里陡然疼了一下。他纠结了片刻,终是将她抱回了自己房中。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七日,清昭也在云涯的房里赖了七日。

云涯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机灵,却依然撒娇卖痴地黏着他,觉得自己既要当师父,又要当大夫,还要兼任保姆,实在很是不易,心里只盼着她赶紧好全了。

这一天确实也没让他久等,第七天上,清昭一大早便端端正正地向他拜了三拜,口齿清晰道:“师父。”

云涯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空了一空。

好全了的清昭知廉耻,懂礼仪,当天就红着脸抱着衣服被子回了自己那间屋,也不再无所忌惮地抱他了,虽言行间依然活泼无拘束,却终于像是师徒该有的样子了。

云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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