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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螳螂》四 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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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学堂后,怀南的日子更加安静而闲淡。偶尔帮奶奶浇浇菜、喂喂鸡,偶尔陪爷爷放放牛,偶尔去山腰的老树下坐坐,更多的时间是在他的小桌子上的作业本上写写画画。他曾经跟爷爷提过让他抱一只猪崽回来,他会每天去扯猪草喂它,到过年了就能跟别人家一样卖点钱改善他们的生活。老头很高兴地摸摸他的头,说夏天太热了猪不好养,等过了热天他一定去赊一只猪崽回来给他。于是怀南十分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的闲暇的时光也多了事情做,那就是到山上那片小竹林收拾枯竹枝,竹林是公家的,捡些枯枝倒是没人会管。然后他用这些竹枝在鸡窝旁边搭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猪窝,老头在家的时候帮他找来几根木桩加固了猪窝的四个角,用干草编了一扇顶棚,他或者他们干着活的时候,老奶奶总会笑眯眯地端来一木盆的凉水,把布巾拧干,帮爷俩擦去额头的汗。

怀南的工程完工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这时候已经是八月的中旬。某个傍晚他坐在山腰的老榕树下,拿着半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气温还是很高,巨大的树冠投下了一大片荫凉,不远处的小竹林时时吹过来一阵清凉的风。旁边稀疏的草间忽然跳出了两只螳螂,面对面缠在一起,似乎正在打架。怀南饶有兴致地靠近了些,看这战局谁胜谁负。输赢很快揭晓,一只体型大一点的螳螂忽然一口咬住了对手的脖子,另一只螳螂似乎毫无还手之力,脖子被另一只咬断了。胜利者却还不肯罢休,居然疯狂地啃噬起失败者的尸骨。这样的景象让怀南难以接受,他看着胜利者快速咀嚼的嘴,感觉一阵一阵的惊心,他的四肢冰冷,全身流着虚汗,他的肚子有些痉挛,有点想吐,他惊愕地看着那只螳螂把它的同类吃得只剩下一点残肢,终于狠狠地一树枝把它戳死在它的餐桌上。

许久,怀南终于感觉舒畅了些,却看见远处一个纤弱的红色身影正沿着山路向山腰走来。渐行渐近,怀南认出了穿着红色小褂的长辫子女孩——居然是姚心兰。他抬脚想把那只螳螂的尸体碾碎,却又突然停住了——把它留给蚂蚁吧。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正看见一只蚂蚁悄悄地靠近,他的心里涌现了一股邪恶的快感。

“张怀南。”女孩叫他。

“有事吗?”

“你好暇意啊,跑这么远来乘凉。”见他没搭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接着说:“我有一个好消息来告诉你的,张奶奶说你在山上,害的我又要跑这么远来寻你,这回你要谢谢我了。”

“我先听听是什么好消息。”

“是关于学堂的事——村主任的儿子要成亲了,村主任就是村长,我爹说外头前几年就这样叫村里的一把手了。”她解释了一番才接着说:“徐主任请我爹去帮他家打家具。他亲口跟我爹说学堂要扩建了,还要跟镇上的小学一样开五个年级,学习好的还可以去镇上读中学,——主任亲口跟我爹说的,他说要革命生产一起抓,革命教育一起抓,要不断扩大红小兵的队伍。”她强调了一下,肯定了消息的可靠性。

怀南惫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于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兴趣,心兰对他的表情倍感失望,终于想起另一件他或许会感兴趣的事情来:“杨先生被主任赶回家去了,说他本来就是个四旧分子,这些年来假装积极,竟然成了革命的漏网之鱼,如今终于露出了他的丑恶面目,竟然???”她红了脸,却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完“竟然跟向前他妈搞破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等话说完了,耳朵根都红了。“这是听我爹妈聊天说的。”她嘟囔着。

怀南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兰说:“我希望你能继续去读书,你的语文算术都很好啊。”

怀南木然地瞪了她一眼,说了她一句:“无聊!——我马上要养猪了,没空去读什么书,革谁的命。”说完便撇下她径自往山下走去。

心兰的眼泪立即涌了出来,她委屈地哭了一阵,擦了眼泪,小跑着下山,经过怀南身边时,大声地骂了他一句:“张怀南,你就去养你的猪吧,最后把你自己也养成猪好了。”说完继续往山下跑。怀南看见她的细长的辫子被高高地甩起来,禁不住笑起来。

一个月后张老头真的赊回来一只小猪崽。怀南全身心的照料它,每天散了露水就去田边扯一筐猪草,回来剁碎,煮熟,然后兑水搅匀??????他很快在奶奶的调教下成了熟手。猪快长成的时候,奶奶却病倒了,去村里的诊所打了几针,不见成效,去镇上的卫生院也看了一回,说是人老了,就这样了。最后一个老中医开了几包药,说只能拿回去试试,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怀南变得繁忙了,扯草喂猪、喂鸡、料理菜地、做饭洗衣服、清扫屋子???还得给奶奶煎药、喂饭,他已经很少去动他的纸笔,更加没空去山腰坐坐了。

老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清醒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坐在床上看她的娃忙里忙外,或者躺着听他忙碌的动静,有时候她会招呼他坐在床边歇会,用干瘦的手指抚着他的脑袋,问他苦不苦。娃便对着她笑了,摇摇头,安慰她说“别担心,有爷爷和我哩,奶奶你安心地养病。”有时候怀南还会跟她说些开心的或者有趣的事,奶奶笑眯眯地仔细地听。等他出去继续忙他的去了,她才继续躺下,泪水慢慢润湿了枕巾。

老头子却烦躁而忙碌,每天回来,到床边看看老伴,抬脚又出去,到处打听法子治老太太的病,像一只失了主心骨的蚂蚁。土方子还真给他找到几个,一一试过,都没什么效用。折腾了大半年,老头终于不再出去了,每天回到家帮怀南料理家务事,他原本总带着憨笑的面庞如今愁眉紧锁,灰白的头发眼见着全白了,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地烧。老奶奶却拒绝再喝药,爷孙两劝了几天,她死活不依,甚至威胁老头说再逼她她就一头撞死。后来怀南知道她是为了省着钱留给他以后成家用。

老奶奶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年多,最后的一年她已经完全迷糊。怀南的猪卖了一茬又一茬,

他又比从前高了许多,脸上也显了棱角,露了漂亮的青年人的样子来,只是依然是瘦。老头也不像从前一样整日唉声叹气了,他辞了放牛耕田的活计,把猪圈围大了些,把圈里的猪又添了一头,得空的时候就坐在床边陪老伴聊天,他知道她听得见。

临走之前老奶奶竟然醒来了,她努力地微笑着看着床边的爷孙两,眼里满是不舍。她努了努嘴,老头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对老头说:“按我说的做。”老头凄苦地点了点头。

老奶奶走后,家里冷清了许多。爷俩本来都不爱说话,现在更是少言寡语。,虽然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老头常常抚着老奶奶的牌位,对着它聊天,仿佛他的老伴正坐在对面。大半年后,他也走了,安静而突然。

怀南在邻居的帮助下安葬了老头,和老奶奶葬在一起。这回他没有过多的难过,心里反倒有一丝慰藉。他听奶奶说起过,人死了,魂灵就离开了身子,飘到了另一个世界,然后就在那里静静地等要等的人过来。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世界的话,现在爷爷一定又和她在一起了,她不必再在那里孤单地等他,他也不用再在这个世界寂寞地捱着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那里等自己呢,等自己哪一天飘去的时候,他们还会不会记得他呢。他又忽然想起了他的母亲,她的魂灵会不会也在另一个世界,她又在等着谁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想起了七八天前爷爷跟他谈的话——对于怀南来说,那是个遥远的、企盼的却又可怕的故事。

老头离世的七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仿佛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决定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一下,按老奶奶交待他的。这天他破天荒地买来一瓶白酒,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怀南倒了一小杯,怀南摇了摇头,老头一口喝了杯中酒,然后对怀南开始了他酝酿了千百次的谈话,即便如此,他的开场还是有点结结巴巴:“娃,你今年已经十五了,算个大人了。”他又倒了一杯酒,喝完接着说:“有些事情你早晚是要晓得的,我晓得你一直在想你爹妈的事,如今我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你。你大概这些年也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不少,这中间有的事是真的,也有些是谣传。”于是他原原本本地把怀南的身世告诉了他,然后去东厢拿了一个包袱出来,摊开在桌上,里面正是那两套怀南小时候穿过的缎料衣裤,浅紫色的料子,许多地方已经磨得发白,显出岁月的痕迹,却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这两套衣服是你妈去世前留给你的,不管她有些事做得对不对,她生下了你,给了你这条命,总归是没错的。你是大人了,又是认过字的人,有些道理你应该懂的,有些事情要去好好的区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怀南惶恐地盯着桌上的衣服,脸已经胀得通红,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仿佛被一声惊雷在头顶劈过,完全听不清老头最后说了什么。是的,他的确听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不好的传闻,但是他在内心里拒绝接受,他恨那些中伤她的人,他的母亲应当和他梦里的一样,是温婉的端庄的美丽的,而不是他们嘴里的放荡的寡妇,她应该是爱他的,疼惜他的,而不是把他丢给陌生人而自己逃开。但是老头的话狠狠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相信他不会骗他,所以他只能相信生他的是个道德败坏而心肠狠毒的坏女人,尽管老头在千方百计地为她开脱。他一时念那个魂牵梦萦的女人念得发疯,一时又恨那个抛他负她而且给他留下恶声名的女人恨到发狂,他的心仿佛被两根绳子在两端各拴了一个结,时而给左边的那根绳子拉一下,时而又给右边的拉一下,时而两边同时牵扯,把他的心生生撕裂开来。

怀南已经记不清他那晚是怎么睡着的,或者说有没有睡。第二天一早老汉就在门外叫他,他混混沌沌地出来,看见老汉正把他们仅有的两只母鸡用稻草捆了脚,收拾在一只网兜里。老汉说要带他去拜个师学个手艺,起码一辈子饿不着,这也是老奶奶临终的遗愿,他们选择了姚木匠。

姚木匠是全村乃至全镇手艺最好的木匠,有时候别的镇上的人家也会来请他。吃喝自不必说,每天还得供一盒纸烟,活计做完了直接结钱,所以请得起姚木匠的一般都是有点外块的“大户”,比如徐主任这样的。

张老头带着怀南登门拜访的时候,姚木匠还没出门。老汉把装鸡的网兜放在他家红漆的大门边,直接挑明了来意。

姚木匠犹豫了一阵,上上下下把怀南打量了好几遍,最后同意了。“不过,”他说:“得选个好日子。”

“应该的。”老汉点点头,“这个你说了算,你给个日子好了。”

姚木匠翻出一本厚厚的黄历来,看了半响说道:“那就初八吧,是个好日子。”

“好的好的,我就大恩不言谢了,总算了了我的最后一桩心事,我也有脸去见我那老太婆了。”老头说着竟然对着姚木匠鞠了一躬,姚木匠连说当不起当不起。

恰恰在初八那天,张老头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他脸上带了笑。他留给怀南的最后一句话是:“过去的让它过去,过好自己的日子。”怀南含着泪点了点头。

十五岁的张怀南再次成了孤儿。老两口留给了他不小的一笔钱,都是一家子这几年从嘴里省下来的。怀南依然睡在他的灶房的卧室。老头过了头七,他把老两口睡的老木床收拾了一下,褥子洗洗晒干,仍然齐整地铺在床上,如同每天还有人睡在那里一样。这一茬猪早已卖了,家里的两只鸡也送人了,整个家里了无生气,半夜偶尔传来的老鼠的动静,竟也让怀南觉得有点亲切。

这些天他想了太多,远远超过了他十五岁的脑子的容量,他觉得有些头疼。最后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像老汉走前说的一样,过去的让它过去,好好活下去。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去他母亲的坟前看看。前几天老汉告诉他,这些年的清明他们都会瞒着他去他父母的坟前烧点纸钱的,他父亲的坟就在如今张奶奶的坟的旁边,而他的母亲在山头的那一面,她的坟很好认,翻过小山的山头下去不多远有处平而旷的山坡,站在山顶就可以看见这道坡。她就埋在山坡上,山坡上只有一颗小枣树,便在她的坟前。。

怀南怀了复杂的心情上路了,一丝期盼,一丝紧张,一丝激动,还有一丝不安。他没有买纸钱,只带了他在时常写写画画的作业本。过了山腰,穿过小竹林不远,是一片小树林,这里地势也较为平坦,村里故去的人多数葬这土山的这片小树林里。清明刚过去不久,高高低低的坟头都添了新土,几片没烧尽的纸钱碎片在微风中飘来飘去。怀南在老汉夫妇的坟前坐了一阵,看了一眼旁边的一座小坟,也许那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的吧。

他爬到山顶,蜿蜒而下,很快来到了那道山坡。山坡有三五亩地的面积,生满了杂草,草高及膝,其间零星地点缀着各色的野花,一颗小枣树显眼地立在了山坡的中央,树下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没有碑。怀南知道这座孤坟就是他母亲的,他立在坟前,脑中忽然闪现了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在燃烧自己,而他在摇篮中无知地哭泣??????他忽然觉得特别委屈,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很久他才安静下来,把他的作业本摊开在她的坟前,这原来是一本画册,每一页都画着一个美丽安详的女子,却又各各不同,这曾经是怀南心中的母亲。他把画册拆开来,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看完一张便划一根洋火点燃,直到整本画册烧完,坟前已经积了一大片的灰,仿佛刚刚烧完的一叠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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