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烟雨认识傅铮整整十四年。

认识他之前，陆烟雨早就听说过傅铮的大名，因为他实在很有名。那个时候，他是本校有名的“三好”，身材好、智商好、颜值好，她也好，她打架好。

她打架不光好，还很有名，因为她是建校以来第一个因为打人差点被开除的女学生。

陆烟雨记得，那年是高二，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她轰动了全校，因为她把和自己早恋的男同学给打得进了医院。那个男生是在校长那里都挂了号的优等生、奥数竞赛种子学生，最重要的是，那个男生有个厉害的妈，儿子挨打之后闹到了学校来，要求学校给她儿子一个交代。

所以，一直到第二学期开学前，陆烟雨都觉得自己不是退学就得转学。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件事居然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她只是被全校通报记大过，并在早间操时当着全校学生做检讨后，就被转到了另外一个班里。

进班的第一天，她认识了傅铮。

陆烟雨还记得，当时老师安排她和江采薇坐同桌。虽然后来两人不打不成交做了朋友，但当年的江采薇因为出身医生世家，本身又品学兼优、相貌美丽，相当心高气傲，根本瞧不起她这个“小太妹”。所以那天一下早自习，江采薇就去找老师要求换座位，为这还跟老师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课间说吵不吵说静不静的教室里，江采薇清脆的嗓音不大不小，却让教室里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陈老师，孟母三迁，可见环境对学习的重要性，我拒绝和小太妹坐在一起。”

陆烟雨清楚记得当时江采薇的眼神，虽然她嘴里说“小太妹”，看她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个“人渣”。

老师用大道理和江采薇沟通了好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妥协，将江采薇调换到了另外一个位置。

当江采薇带着胜利的笑容收拾好书包，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到自己的新座位。课间的教室忽然就变得很安静，每个学生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陆烟雨。

陆烟雨无所谓地拎着书包坐到自己的位置，神情泰然自若地掏出文具和课本，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高个子男生将自己的书包直接放在陆烟雨旁边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似乎清脆似乎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不急不缓的语调一如他从容平板的表情：“老师，我看不清黑板，要求换座位。”

中年的陈老师是带班经验相当丰富的老师，乍然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楞了一下，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少年是自己做老师近二十年来最得意的学生，却也是她唯一至今仍然猜不透的孩子，她看着少年超脱了年龄的沉静眼神，刹那的意外之后，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刚要说话，上课铃声却响了起来，眼看任课老师已经走过来，陈老师若有所思地看了少年一眼，点点头表示同意。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长腿一跨堂而皇之坐在了陆烟雨旁边的座位。

从那天起，傅铮就一直在她的身边，管着她，什么都管。

下午两点，天气正热的时候，太阳像个火球灼烧着地面，医院门口难得没几个人，马路旁的行道树被晒得蔫蔫的，连知了的叫声都仿佛有些没精打采，陆烟雨目光有些呆涩地扛着帆布包，没精打采站在医院门口。

从上次在电梯惊鸿一瞥见到傅铮一面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月，她又见到过傅铮三次，第一次是开员工大会介绍空降的新行政副院长卫灵均，就是那个点名道姓让她给自己做常规身体检查的白富美，以及一批新进特聘专家；第二次是他陪着新副院长遛科室，那天她有台手术，出来之后只来得及看见傅铮和卫灵均从科里离开，联袂相携的背影和谐得让她眼红；第三次是在食堂吃饭，还是碰到他陪着新副院长体验职工食堂，她和他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和那位与他形影不离的新副院长从她的桌子旁经过，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陆烟雨悻悻地想，他当然看不见她，他的眼睛全黏在那位他高薪聘请的新行政副院长卫灵均身上了！

“翘班？”不冷不热的嗓音在陆烟雨身边响起。

陆烟雨以为又是谭煜明，头都没抬，懒洋洋道：“你管得着吗。”

对方淡淡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管得着。”

“你凭什么管我啊！”陆烟雨不耐烦地抬起头：“老谭，我今天没心情陪你……”

对方不是谭煜明，是傅铮。

陆烟雨呆涩地看着他，傅铮低沉的嗓音淡淡响起：“我不是老谭，我是这家医院的老板。”

我是这家医院的老板……我是这个班的班长……

陆烟雨呆呆看着傅铮清冷的眉眼，她刚才还想起他来着，想起他从认识第一天就管她，现在又一上来就管她。

初识那年，他们第一次说话，江采薇拒绝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傅铮冷冰冰地坐到她的身边，然后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直到中午，她拎着书包打算翘课去堵那个害她背了处分的前男友，傅铮拦在教室门口，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翘课？”

“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

“凭什么？”

“我是这个班的班长。”

我是这个班的班长……我是这家医院的老板……

脑海里回荡的少年变声期似低沉似清亮的嗓音与如今耳边低沉成熟的嗓音交错，让陆烟雨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真实，恍惚中，不经过大脑，解释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我连着跟了六台手术，昨晚又当了一晚上备班，本来能睡觉的，但半夜来了个胎盘早剥，当时我们产科当值的同事在手术室还没出来，我给做的手术，觉就没睡成，今天我们科主任特批了我一天假，我最后一件没洞的t恤也穿破了，现在要去买两件衣服去……”

清冷的嗓音淡淡打断陆烟雨：“你不用说这么详细。”

陆烟雨愣了愣：“是你问的……”

傅铮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闭上嘴，忐忑地看着他，却不知道自己心中在忐忑什么。

可是傅铮却只是站在那里，不再看她，不再开口。

就这样？没了？

陆烟雨怔怔看着对方，整整一个月，她只见过他四次，不是匆匆一瞥便是遥遥而望，唯有他陪着卫灵均到妇产科打照面的时候，她总算可以靠近一些看到他，却是背影，在人群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看得清楚也看不清楚。七年不见，今天，她第一次重新靠他这样近，不足咫尺的距离，她终于可以把他看清楚。

整整七年，梦里那个青涩、霸道又内敛的少年傅铮和眼前的人终于重合。傅铮的样貌变化不大，只是从精致的美少年变成俊美的美男子，气质也更加沉敛，无形中散发出迷人的男人味。

陆烟雨花痴了片刻，自己回过神，见傅铮仍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她清清喉咙，试探着问他：“那……我走了？”

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高高在上的疏冷态度仿佛她是路边野草一样无关紧要的存在。

陆烟雨心里一把无名火烧起来，但只烧了一刹那，她看着他古井无波一样的侧脸，忽然就想起前天他和卫灵均在食堂吃饭，卫灵均说了句什么，他可能没有听清，于是把头微微靠近卫灵均，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很多年前，她说话的时候，他也常常是这样一种认真聆听的神态，目光专注得十分动人，只是当时她不懂得珍惜，而如今，能让他露出这幅表情的已经换了人，不再是她。

陆烟雨心头的无名火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熄得一干二净，她忽然很沮丧，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低下头，她小声道：“我走了。”

说完，陆烟雨也不等着找出租车了，闷头冲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