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烨最后这一手是什么意思，殿中人都看得分明，看江靖渊脸色沉了沉，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皇帝端起酒杯，悠悠地看了一眼下方。

事已至此，都看他们怎么走棋了，他只需要大局方向不变，最后能还一个海清河晏，盛世安宁，过程如何，他不怎么在意。

“辛苦各位了，明日出发，今日不宜醉，朕为诸位准备了上好的果酒，恭贺国师回京，权作送行酒。待事情了结，朕自有赏赐。”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站起来，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拱手，一饮而下。

果酒的清甜在嘴中弥漫，这样的酒，饶是喝上几十杯，也是不会醉的。众人正待夸赞两句，却听有人慵懒道：“此酒清甜甘洌，确是好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沈青筠斜了一眼萧若素，萧若素却不看她，皇帝很有兴趣地放下酒杯：“爱卿请说。”

“此番若能顺利解决事端，安然回京，臣想跟陛下讨一道指婚的圣旨。臣与那人蹉跎错过多年，想问陛下讨一道圣旨，来日好做求婚之礼。”

江靖渊低着头，手却是一晃。萧家，大约已经是太子的人了。萧若素……又打算娶谁家女儿？

无人看见，他低着头，眼中闪现出一点复杂的神色。

顾宸抬眸，和沈青筠对视一眼，无奈叹气。

皇帝闻言，却是不由得看了一眼沈望川。

指婚的圣旨不难，但他从来不管世家名门之间联姻之事。指婚圣旨，他这辈子只下过一道。

沈望川看着桌上的菜，不言不语。

江明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萧若素：“你可知道指婚圣旨是什么意思？”

“知道，”萧若素眸中一贯的戏谑去了，正正经经道，“指婚圣旨，若由夫妇中一人求取，另一人若接，夫妇二人不得和离，且夫不得纳妾室，妻不得二心。违者，满门抄斩。”

“待你们回来再说，今日之事，这里这么多人都替你看着，朕不会赖账。”

萧若素爽朗一笑：“谢陛下！”

被萧若素这一下打搅，殿中气氛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好。

沈青筠瞥了一眼萧若素，看样子，那日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决绝。

不过他可知道，蓝妤就要回蓝家了？世家儿女的婚事，皇室一向只有关注的，从不轻易插手，蓝景也不是泥捏的，想把他这女儿娶到手，只怕萧若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呐……

夜宴罢，皇帝回宫，几人目送皇帝离去。除了太子回了东宫，三皇子回府。其他人随后都跟着沈望川去了明九堂。

几人各怀心事，一路只听四周树上蝉鸣微响，微风过处，送来御湖里一缕荷香。

明九堂是宫中留宿之处，临水靠岸，地方阔绰，五间大房，先前沈望川和沈岸常住的地方。如今来了这么几个人，刚好住下。

除了沈家父子俩同住，其余几人分别住了一间。

沈青筠洗漱完，依稀记得隔壁是顾宸，想了想，试探着传音过去：“顾宸？”

顾宸早已洗漱完，坐在窗下，闻听声音回道：“恩？”

“萧若素突然要求一道指婚圣旨，为的是妤姐姐吧。是不是我们那天说的话……”

“你别多心，萧若素不是会任性的人，”顾宸安抚道，“蓝妤默默守护他这么多年，能成事自然好。此去江州怕是要大半个月，宫里的消息蓝妤那边是知道的，让他们想想也好。就算来日他们如何，萧若素的人品还是没问题的。”

“……”沈青筠沉默了一会，“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对了，我之前已经安排寒珏，让你的人准备好一应医药粮草。你明日再看看。”

“好。”顾宸微笑了一下，“明天见。”

江靖渊回了府，脸色不好，下人们见了他，都唯唯诺诺地跪下让路，不敢触了这位皇子的霉头，一面派人去找栾廷玉。

栾廷玉闻报，急急穿了衣裳去迎他。

江靖渊低头走着，月光朦胧，他本来满心火气，走着却又有些晃神，走过拐角，不防正撞上出来寻他的栾廷玉。

栾廷玉抱住他，闻到他周围依稀的酒气，见他眼神清明，知道他没醉，放下心来，径自将人打横抱起。

江靖渊也不反抗，乖乖窝着，抬头看他。

“廷玉……”

“我在。”

江靖渊呆呆道：“我是不是很失败，算计一场到头来都是他人陪嫁，还什么都不能做。”

栾廷玉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没有，殿下，您还没输，更不曾失败。”

“是吗……”江靖渊呢喃了一句，“后来，母妃来找我，她跟我说……说她很失望，她在皇后面前丢了面子……她不得不妥协……”

栾廷玉这次终于低头看他，朦胧的光线，清冷的周围，怀中人眼角有泪，泪光闪闪。

岚贵妃下午竟偷偷去找过他了？也对，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这位好母亲，怎么可能不失望，不指责？

不过……今日这番波折，最大的转折点其实在于那个把消息送进宫的人……又是怎么送进去的？

江靖渊没有和他对视，继续呢喃道：“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要皇位的，真的。但是我不能不要，为了……为了你……”

说到这里，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低下去，隐隐的听不清楚。

栾廷玉站在那里，神色隐在暗处，一时看不分明。

江靖渊说完这一句，眼睛里的光芒好像熄灭了一点，他问道：“廷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这句话，还是很久之前听过……

栾廷玉抬步，依旧把人抱回房。

那年，他是大燕国的小太子，燕归。他的父母是大燕最尊贵的帝后，也是最恩爱的夫妻。钟贵妃是父皇迎娶母后之前的侧妃，眼见母后和父皇恩爱有加，太子之位也给了他，贵妃为了自己的儿子，联合钟氏一族，逼迫父皇母后，暗害于他。父皇母后无奈，将他送来陵越，投奔母后的远房表妹，当年萧家的当家夫人。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萧夫人身死，临走前把他送出去，周围举目无亲，大燕是他的家，却归不得。若是让陵越帝王知晓他的存在，父皇母后必定受威胁。

普天之下，竟无一处能容他。

他就这样漂泊着，跟暗卫灰鹰一起沦落街头，等待时机。直到好几年后，他在街头遇到一个受了气跑出来的皇子，趁机跟他说道了一把帝王之道，谋臣之术。后来在那破庙里，成功让年少的三皇子心服口服，再后来，他出宫开府，他登堂入室，正式做了谋臣。

一晃就是这么些年。

当年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殿下无须知道我是谁，出身来历不论，只要我能助殿下成事，殿下能给我荣华富贵，一世安稳，何必计较”

想至此，栾廷玉已经替江靖渊收拾好，将他安顿在床上，自己顺势躺下，侧头看着已经睡着的江靖渊，叹道：“你知道我是谁的时候，就是分离之时了。不过，我不会让你逃走的。至于这皇位……何止你，其实我也不想要。”

伸手，抚上那人眉头，低低笑道：“为了我才要皇位啊……你既然这么护着我，我当然也会护着你。他们这么欺负你，我可不答应。”

他放下手，搂住江靖渊，安然入睡。

却是没看到，怀中人慢慢靠过来，抱紧他，眼角悄悄滴下一滴泪来。

窗外，月色正好，凤凰花盛开。

承顾宸吉言，宫宴后两个时辰，蓝妤通过消息传递知道了夜宴上发生的事，自然也知道萧若素求一道指婚圣旨的事。

彼时蓝景还在和她讨论回蓝家的事——这几日他们一直在为此事做准备。

蓝景见女儿面有异色，不由得问道：“怎么？”

蓝妤回神，把消息递过去。

蓝景看完，摇了摇头：“我真是……看不懂你们这些事了。”

蓝妤低头道：“当初女儿离家，一方面为他，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不能都怪他。以后归以后，起码今日她能这么说这么做，也不算我糊涂这么多年。”

蓝景看着灯下，女儿日渐出挑的容貌，终是温和地点了头，再不多言。

次日天明，六人一道起床，便直向御书房去。

江明豫见他们相处和谐，放下心来，随后太子赶到。便宣了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江州疫情，哀民生之多艰。故，令太子携逍遥王父子、郁棠郡主、潞王世子、秦臻、萧御医五人，即日随粮草医药车马，赴江州，代天巡视，查明事端，还百姓安宁！”

六人跪下接旨。

皇帝道：“太子，若有急事，朕许你飞鸽传书，加急奏报。若有为非作歹之徒，许你便宜行事之权！”

“是，儿臣领旨！”

病愈的太子再不用遮遮掩掩，此刻中气十足地回道，眼中光芒，耀眼似晨星。

秦臻在一旁看着，低头笑了笑。

皇帝坐在上方，扫了一眼下方。都是这长安城中的青年才俊，也是，太子未来的羽翼。

他的眼神和秦臻对上，秦臻直视他，目光澄澈，一秒，两秒，随即各自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