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娴踏入锦乐轩时，几许寒风袭来，她将雪白色的狐裘裹紧了些，静立在夜色中，默默让涌出的一星半点儿水光被风吹干。

她想起云意殿上的画面，总归有一些难过，有些事情如云烟一般挥之不散，揉杂在心里，着实难受。

昨日黄昏，天空细雨濛濛，侍女晴仪踏入暖阁时，她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绣花。

晴仪欠身行礼，将手中帖子呈上，对她道:“宫里送来的，沈贵妃明日设宴，请娘娘进宫相聚。”

她接过，打开，隽秀的簪花小楷，言简意赅。

“你说，她为什么要请我？”她微抿着唇，将帖子往桌案上轻轻一搁，疑惑地望着晴仪，“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聚的？”

“许是贵妃兴致好……”

“不会，”她摇头，淡淡道，“她不会有这闲情逸致。”

说起沈贵妃，傅思娴在宫中多年，大抵有一些了解。她名唤沈云微，礼部尚书沈旻长女，十七岁嫁入东宫为侧妃，太子即位后封为贵妃，代掌凤印，总理后宫。作为众妃之首，她精明能干，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又偏偏不似历代明后那般朴素淡雅。她向来喜好奢侈，整日华服艳妆，吃穿用度不凡，居住的宫殿也是富丽堂皇。后宫事务繁多，又临太后寿辰，就算她改了性子有这赏梅的雅兴，以此为由邀一介命妇进宫，也是奇怪。

“娘娘怎么想？我们要去吗？”

“她有心相邀，我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她边说边拿起绣绷，去抚上面精致的垂丝海棠，思虑良久过后，缓缓开口，“我也想看看，她是何用意。”

“可要告知王爷？”

“探子会告诉他的，”她美目一转，只手停下针线，温声道，“明日早点叫醒我，他上朝走后我们就得走。你去吩咐下边的人，若有人问起，无论是谁，只说我进宫去了，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外殿的浅紫帘幕微微泛动，晴仪点头称是，添上一盏清茶后行礼告退。

翌日晨光熹微，她着一袭淡紫云纹宫装，梳一朝云近香髻，薄施粉黛，便带上晴仪一人进宫去了。

她在云意殿落座时，见一众妃嫔花枝招展，阶上紫金座却少一人。环顾四周，宴会布置简单，桌上的菜肴精致，在宫内也算寻常。宴上琴音婉转，舞若流云，众妃言笑晏晏，唯有她沉默不语，只于座上静静地喝茶。

“好久不曾见到傅妹妹，本宫这心里实在是挂念，”沈云微盈盈一笑，挥了挥满绣明嫣芍药的绛红云袖，她细长白净的手指渲染了嫣红的指甲，轻拈起一只酒杯，对她道，“本宫敬妹妹。”

“多谢娘娘，妾身以茶代酒，先饮为敬。”

她饮下清茶，心里却满不自在，从前她居于深宫，两人时不时照面，搭过几句话，可是并无深交。适才在园中赏梅，一众妃嫔中，她一直牵着自己的手，极为热情地含笑着说话，这样突如其来的刻意的亲切，倒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今日的歌舞都是本宫命舞乐署最新编排的，妹妹瞧着如何？”

“很好看，”她淡然一笑，“舞乐署的歌舞自然是好的。”

“傅侧妃这话可是太瞧得起她们了，宫中谁人不知侧妃身段柔美，舞姿倾城，三个月前皇上生辰宴请群臣，侧妃特意献舞一曲，这才幸得摄政王青睐，当日求娶。”

话中讥讽之意无须言明，大殿内静得出奇，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众妃嫔此刻皆侧目望她，婀娜的舞女纷纷退去，就连那半晌不曾停下片刻的乐声也应声而止。

傅思娴微微一怔，缓缓侧目，对座是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将一袭烟青色的宫装穿得妩媚动人。

身侧裙摆微动，她侧目，迅速扯住晴仪的裙角，示意她不要出面说话。她低下眉目，轻晃了晃杯中的茶水，并不打算理会这些肆意挑衅的话，可那女子却不依不饶，掩唇娇笑道:“今日贵妃娘娘设宴，众姐妹高兴，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如……”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又何必说呢？”傅思娴抿一口茶，眉宇间拢着一抹淡然，嘴角却挑起一个明净清雅的微笑，看向自顾自饮酒的沈云微，柔声道，“臣妾新婚之时，曾许诺今后只为王爷一人跳舞，若是今日应了贵人的请求而失了王爷的约，他会不高兴的。”

闻言，众妃面面相觑，沈云微自然懂得她的语意，提及摄政王，自然没有人再敢多言。“妹妹真是好福气，”她瞥了瞥座下笑容僵硬的宁贵人，温柔笑道，“妹妹和王爷恩爱如此，倒叫本宫好一番羡慕。”

她正巧把话说完，殿外便传来通报声。云意殿的宫人扯着尖细的嗓音通传，说是皇上驾到，不过片刻，人就出现在眼前。

意料之中，依旧是暗自心惊，众妃拜行大礼之后又纷纷落座，傅思娴垂下眸子，纤细的手指笼回素紫色的云袖，面色平静如水。

“朕来迟了，”宋昭笑了笑，“你们适才都在说些什么，也说来给朕听听。”

“臣妾正与众位妹妹谈论刚才的乐舞呢，”沈云微斟上一杯酒，送到宋昭手中，浅笑道，“皇上您看，臣妾今日特意请来傅妹妹进宫叙旧，皇上与妹妹自幼相识，这数月不见，可要好好敬妹妹一杯。”

语毕，傅思娴抬眉看去，紫金座上，宋昭着一袭绣龙明黄十二章服，玉冠高束，眉间气宇不凡，显出少年天子的意气风发。

她对上他的视线，仅一瞬又低下眉，他眸光一滞，缓缓搁下酒杯，良久，似悲似悯的神色最终淡成一笑，温柔问道:“好久不见，你最近可好？”

“一切都好，谢皇上关心。”

“妹妹哪能不好？”沈云微凑到身前去挽帝王的胳膊，声音柔媚，“皇上不知，刚才妹妹还在说呢，王爷对妹妹宠爱有加，众姐妹听着都羡慕得很。”

宋昭的目光一瞬间黯淡下去，他低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傅思娴欲言，对座宁贵人却突然用丝帕捂住嘴，慌忙埋下了头。

太医前来诊脉，她远远观望，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猜想，很快便被证实。

“恭喜圣上，贵人这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满座妃嫔心思各异，一时窃窃私语起来。宁贵人故作吃惊，旋即嫣然一笑，眉目间尽显得意之色。她端坐着，眸光微微一滞，手中的青釉茶盏忽的一滑，落在桌案上打了几个旋儿。众妃的目光还未来得及聚过来，只见沈云微对着身侧一脸惊讶的宋昭福下身子，声音清脆:“臣妾恭喜皇上。”

“恭喜皇上。”

傅思娴随众人缓缓福下身，心底的苦涩逐渐蔓延开来，让她感到沉闷和压抑。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宋昭挥退了太医，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没有看他，漆黑的眸子如湖水般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在意他同别的女人孕育子嗣。

沈云微看好戏一般，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快步走去宁贵人身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对着宋昭请旨道:“皇上，宁妹妹有孕，功劳匪浅，按礼制应行晋封。”

“依你看，该给她什么位分。”宋昭冷冷相问，看向她的眸光充斥着淡漠和凉薄，不带一丝一毫的欣喜。

“皇上登基五年，膝下一直无子，宁妹妹腹中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自然不同寻常，依臣妾看，妹妹当晋妃位。”

“贵妃娘娘言重了，且不说这越级晋封有违礼制，难以服众，这宁贵人刚怀了皇嗣就升妃位，以后生了皇子还不得做皇后去了。”

说话的是阮贤妃，出身将门，因身在将位的父兄得宋昭爱重，是仅次于沈云微的后宫旧人。她素来清心寡欲，见不得阴谋算计，于是经常到慈宁宫与太后做伴，言语往来之间，与傅思娴也算是熟识。后宫沈云微只手掌权，行事多有偏颇之处，她虽有协理之权，无奈一直插不上手，只好作罢。傅思娴静静地望向对面一袭素衣的女子，她悠然地品着茶，权当看不见沈云微愤愤的目光。

“区区一个贵人，进宫不过半年，就算怀了孩子，也不够妃位的本吧。”

“那是人家有本事，讨得好贵妃娘娘欢心，还愁什么位分……”

众妃小声议论，宋昭的脸色愈发难看，沉默许久后，只撂下一句话，起身拂袖便走。

“如你所言。”

傅思娴心下一凉，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无悲无喜，恍若无声的叹息。沈云微携着宁贵人叩谢皇恩，不等她起身，宋昭停下脚步，低沉着声音:“贵妃若是没有什么事，还请将摄政王侧妃好好送回王府，有劳贵妃了。”

午宴散后，傅思娴未有一丝逗留，当即坐上马车离宫。晴仪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敢开口劝慰，于是拉着她在京中闲逛游玩，从西郊云梦湖到南郊雁门渡，从千熙阁到暮雪楼，等到两人回府，天已经黑了。

她刚踏入府门，便由侍女引去了宋洵的寝殿，在被他罚站近一个时辰又盘问一番之后，她才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锦乐轩。

她仰头，凝着高悬的月，又徐徐合上眼睛，心绪才算安宁了些。晴仪推开门，远远看见她静立在廊下吹风，忙小跑上前将她扶进了里殿落座。

她将织金绒毯搭在她身上，长舒一口气:“娘娘怎的站在殿外吹风，这样冷的天，一时片刻就该着凉了。”

傅思娴含笑着摇头:“无碍的。”

“娘娘去了那么久，奴婢还担心，想去扶风殿看看，又被韩将军拦下……王爷他，可有责怪娘娘？”

“罚我站了些时候，”她并未瞒她，按了按自己酸疼的双腿，眉眼带笑，“还好，不是跪着。”

晴仪蹲下身子，替她轻轻按着腿，心里满是愧疚:“都是奴婢不好，在外玩也没个分寸，害得娘娘回来晚了，这才受了罚。”

“别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他是因为我进宫没有向他请示，这才罚的，”傅思娴打断她的话，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不过，我走这一遭还真是不划算，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回来他还给我脸色瞧。”

“宫里的事，娘娘就别去想了，”晴仪轻叹了口气，“沈贵妃故意想气你，你偏偏不能生气。”

“哦?你这是怎么个说法？”傅思娴饶有兴致。

“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晴仪抬眉看着她，细细说道，“奴婢之前还在想，宁贵人纵使狂妄，也断没有胆子来嘲讽娘娘，她之所以敢出言不逊，除了沈贵妃的授意，也是因为自知有孕，心里有了底气。沈贵妃邀娘娘进宫，无非是想当着娘娘的面将这件事昭告后宫，她知道娘娘曾倾心皇上，心里定会不好受。”

傅思娴支着额，抿唇不语，晴仪都能想到的用意，她又怎会不明白？

“其实，我还真不敢相信，她会有这闲工夫来气我。”她垂眸沉思，总觉得事情太过于简单，却又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进宫前后，她坚持称自己是去探望太后，不过是怕宋洵起疑，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想多事，无论沈云微是否是怀着那样纯粹的心思，她都再不愿意深究这件事情庸人自扰。

“事情也该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她被晴仪扶至榻前躺下，瞧着她拉上白纱帘，又将周遭的烛火灭了大半。黑暗中，她长睫微动，视线渐渐模糊，空气中的幽香如鬼魅般缠绕着她，不过半晌，她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