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堂的这顿酒，是卫风这辈子喝得最痛快的一次。一场大醉后也不知沉睡了多久，这才在这日傍晚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昏迷中总有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待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躺在一辆缓缓而行的马车上，一旁则坐着一个样貌极丑的女子。

卫风试着坐起了身子，后背靠在车厢上，向那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非常友好地冲着他微微一笑，道：“我是秋叶，是夫人派我来的。”

卫风恍惚道：“你是秋叶？”

秋叶指着自己的脸颊，得意道：“夫人的易容术，厉害吧？”

卫风听着脑袋发蒙，却已然猜到自己也被易容了，事已至此易容什么的都不重要，还是赶紧把情况了解清楚要紧，当即深呼一口气，略微活动一下身子，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过八卦城，去白云城。”

“八卦城？”

“对呀！为了避开李一河，我们从南门出的城，向西进入八卦城，现在咱们是往北走，刚从明月楼经过。”

卫风眨了眨眼，道：“出城？我怎么不记得？”伸手指了指车头，示意秋叶提防赶车的偷听。

秋叶浅浅一笑，道：“放心吧，是个聋子。对了，你已经睡了五天了。”

“唉！”卫风长叹口气，摸着脑门道，“看来是真的喝糊涂了！”

这趟出来卫风一睡就是五天，临行前夫人的交代，都是由秋叶一人接着，现在卫风已经醒了，她原本是有太多东西要说的，却不知从何说起，便往前想了一下，道：“接下来用不了半个月时间，咱们就可以抵达白云城了。”

诸多事情不待她说，卫风便开口问了：“江湖上各门各派相互提防，各城守备更是森严无比，你又是如何做到在这八卦城畅通无阻的？”

这个问题秋叶早就想到了，毫不犹豫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只是通关放行而已。”

卫风冷冷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秋风微微颔首，道：“卫先生不相信奴婢？”她虽然谦称“奴婢”，可这一回击却尤为致命。

卫风听罢有些苦恼，道：“我相不相信……算了，来都来了，多说无益。”从旁摸到一个水囊，打开后大口喝了起来。

被卫风这么一闹，秋风思绪反而清醒过来，缓缓而道：“进了白云城之后，咱俩的名字都得换了，从今以后，我叫夏荷，你叫魏风。”

卫风放下水囊，道：“魏风？换字不换音，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秋叶道：“实之虚之，本来就是迷惑对方的。”

卫风想了想，还是有些道理的，道：“还有什么？”

秋叶道：“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夫人，父母皆已故去，来自凄凉山，成亲不到两年，目前没有子嗣，做着白面生意。”男未婚女未嫁就说出这等亲昵的话来，这若是换了其他女孩还不得羞死了，即便是因为任务所需，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总归还是要矜持一下的，可她却张口就来，任务就是任务，容不得她扭捏，她就是这样一个果断的人。

卫风点了点头，道：“来自凄凉山，这个可以，那里人烟稀少，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为何不是兄妹？”

秋叶道：“夫妻这种关系比较硬实，兄妹这种关系容易被人利用。”不管卫风对决定存在怎样的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

卫风道：“就你我这模样，谁肯嫁？谁敢娶？”

秋叶道：“夫妻这种关系，相互照应起来，方……方便……”这句话不在她设想当中，而是她临时加的。卫风适才的那句话，她原本不必去理会的，可能是因为离开了山庄，心底的空落感日益强烈，这才下意识想亲近眼前这个人，这个目前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卫风却不知她的这一心思，不依不饶道：“你这话谁信呢？你自己说着就打结！”

秋叶实在说不过，倏然间泪眼汪汪，哭道：“夫人命令奴婢，一切听卫先生安排。”

她这一哭，卫风立马就心软了。

其实这次出来，卫风还是有一定的心里准备的，他也完全没必要拿秋叶出气，好言相劝道：“好了，想来你也是受夫人所托。既然夫人如此安排，那自然有她的道理。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刻薄！”

秋叶止住泪水，低着头道：“多谢卫先生体谅！”

卫风见她不再哭泣，这才放心下来，道：“既然安排是夫妻，那咱们早扮上早好。”

秋叶快速擦去脸上的泪痕，好奇道：“您的意思是？”

卫风油嘴滑舌道：“我就厚颜无耻叫你‘娘子’，你就委屈一下叫我‘夫君’。娘子，你看这样，可好？”

一向寡言少语的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竟然主动打趣起来！可能是苏梦云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想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假扮夫妻而已，秋叶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当真被人叫了声“娘子”，这一上来到底是承受不住，支支吾吾道：“一切听从夫……夫……夫君，吩咐……”

卫风微微一笑，道：“一开始有些生分很正常，时间久了习惯了就好了。”

秋叶抬头瞥了一眼卫风，忽然想起他平日里的模样，这若是换做平时，他这一笑确实是迷人的很，想着想着忽觉心头有股暖意流过，这股暖意顺着脖子走到脸颊，弄得脖子和脸颊都滚烫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脸的羞涩，立马又低下头去，窃喜道：“是，夫……夫……君……”

卫风见她低着头，说话断断续续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继续戏弄道：“娘子，可还有别的要交代的？”

秋叶扭了一下腰，非常羞腆道：“你不能逮着机会就……就占人家便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便宜”二字时更是小到极点，直接被马车发出的声响盖了过去。

卫风见她脖子通红，身体都开始扭捏起来，感觉玩笑可能开大了，他没有忘记秦故人最后的忠告，一本正经道：“我这不是临登台前先扮着，提前找找感觉嘛！”

秋叶感受到他的适可而止，这才恢复正常状态，小声埋怨道：“你要找感觉，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好，你说，还有啥要交代的？”

“我们即将去投靠的这一家人姓齐，齐大哥是大夫人的妹妹的表哥家的大儿子。”

“大夫人？”卫风惊讶道，“你们怎么还找到她了？”大夫人离开山庄时，卫风还没来山庄，他甚至都还没出世，来到山庄这六年来，陈年往事也听了不少，大夫人给他最大的感觉就是，她就是一个与山庄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秋叶淡然道：“大公子这次铤而走险，而那白云城又密不透风，夫人实在没辙，这才想到请大夫人出手帮忙。大夫人虽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可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却一直心系山庄。知晓其中利害之后，她二话没说，就提供了这个便利。”

卫风想了想，道：“这落脚的地儿算是有了，那咱们的生活来源夫人可曾过问？”

秋叶从怀中掏出钱袋，打开让卫风看了一眼，道：“夫人确实给了些银两，不过也只够一个月的，一个月后就得靠我们自己了。”

一听说钱袋里的钱只够一个月，卫风都懒得看了，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收回去，口中还不忘抱怨道：“无剑山庄富可敌国，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抠成这个样子？”

秋叶将钱袋口系好并揣了回去，道：“我们本就是做小生意的，如果携带太多现银，容易引起他人怀疑。”

卫风白了一眼她，道：“别人钱多，谁会怀疑，只会羡慕！”

秋叶不为所动，坚持道：“反正夫人给得就这么多，到了白云城你得赶紧多赚钱。”

卫风靠在车厢上，道：“你那么聪明伶俐，为何不是你赚钱？”

秋叶坐直身子，气冲冲道：“谁说我聪明了？”她嘴上生气，心里却偷着乐。

卫风有些畏怯道：“让我赚钱也可以，但你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咱们就……就……鸡飞蛋打！”

秋叶故作深沉道：“看情况吧！”

卫风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道：“到了地方如何行动，夫人可有交代？”

秋叶若有所思道：“这个，夫人没说。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提前说清楚。”

“你说。”

“大夫人答应帮忙是有条件的，花家在白云城的亲戚一共有三十七口人，倘若咱们的事情败露了，无剑山庄会不惜代价护他们周全，当中不包括我俩。”

秋叶此话一出，卫风思绪万千，这不仅关系到他们的退路问题，也关系到他对秋叶的信任问题，道：“这些话，都是夫人亲口跟你说的？”

秋叶沉着脸道：“前面的都是，最后这句，是我猜的。”

一句“是我猜的”，太过轻描淡写，可一旦到了卫风这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信任问题正如猛虎一般袭来，在不断地考验着他的心里防线。

卫风定了定神儿，决定先抛开信任问题，只有这样他才能足够冷静，弱弱地问了句：“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哪知秋叶却眼含期待地望着他，道：“夫人再三嘱咐我，我们俩一定要全心全意相信对方，只有这样遇事才能化险为夷。”

卫风不想辜负她的期待，可又不得不辜负她的期待，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

秋叶步步紧逼，道：“夫人的秉性你是了解的，倘若让她知道我说了那么一句话，你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何等下场吗？”她这话一处等于背叛了夫人，背叛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主人，她这可算是失去了理智了，毕竟都已经将生死交到了对方手里，对方却依旧不肯信任自己，此时她还怎么能做到保持冷静？

卫风甩了一下双手，极力辩解道：“夫人一向恩怨分明，只是……你突然抛出这么大个难题，我一时半会儿还难以化解。”

秋叶眼角泛红，冷冷道：“冬梅姐说得很对，你们男人看似勇敢果断，一旦办起事来比女人还扭捏！”

卫风心口儿一怔，默默低下头去。不久前的教训，仍历历在目。如果他当初不扭捏，带着苏梦云远走高飞，她又岂会遇上李一河，他又怎么会失去她？他又怎么会有今天这种遭遇？

秋叶见卫风突然安静下来，想必是自己刚才哪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当即心软下来，关切道：“你为何不说话？你是不是想起苏姐姐了？”卫风与苏梦云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本来可以双宿双飞的一对恋人，就因为卫风当初犹豫不决而落得如今下场。不过他跑去一杯堂喝酒，这一醉就是整整五天，肯定是心里懊悔难受吧！

再次提起苏梦云，卫风悲上心头，泪水开始在眼角打转，微声呢喃道：“清风城与白云城相去甚远，也不知她现在到哪儿了？是否安好？”

秋叶柔声劝道：“苏姐姐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想来应该知道你对她情深义重，为了不让你寻短这才选择苟活于世，等时间久了你对她的这份情淡了，她就可以从你的身边彻底消失了。”

卫风沉默不语，心已飞至远方。

秋叶指着前方道：“身后拖着近四十户人家，那李一河一定走不快的。咱们若加快速度，说不定还能赶上去。”

待一滴眼泪掉了下来，卫风这才如梦初醒，定了定神道：“算了吧！就算赶过去见了面，那又能怎样，彼此还不是形同陌路。”说罢便闭上眼睛，想法设法让自己早些进入梦乡，而不再去想周遭的一切。

卫风再度睁开眼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见秋叶也在闭目养神，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道：“这都连续赶了一天路了吧？咱们要不找个地方歇息一晚？”

秋叶睁开眼，道：“你说停就停，你说歇息就歇息，一切由你决定。”她用力敲了三下脚下的木板，这木板连着车夫的座位，车夫感觉到三次震动，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马车停在了一边。

卫、秋二人纷纷下车，卫风双脚刚触到地面，忽觉两腿浑然无力，若不是秋叶扶住了他，他便要摔在地上了。

秋叶关切道：“你没事吧？”

卫风低着头，用力抓住她的手腕，道：“没事，可能是躺太久了，原地站一会儿就好。”

秋叶道：“在八卦城有这样一种说法，春住春风阁，夏住夏雨阁，秋住秋霜阁，冬住冬雪阁。“

卫风嘀咕道：“穷讲究！”

秋叶耐心劝道：“这是明月楼的规矩，咱们得入乡随俗。”

卫风道：“春风阁就春风阁，天快黑了，咱们赶紧找找吧！”他试着抬了一下脚，确认恢复正常后，这才松开她。

秋叶却指着一旁道：“不用找，你看！”

卫风抬头一看，面前果然有家客栈，匾额上赫然写着“春风阁”三个字，一时也不知说啥好，抬脚便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