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9年的冬天，一个黄土高原上毫不起眼的冬天。

这一年，人们不再说什么左右了。

因为国家不一样了！

三坡子沟里唯一一个收音机里不停地放着新闻。村长老戴喜欢翘着二郎腿，抽着大烟袋一边抽一边听。

“自从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已经走上了新的台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收音机里说着这些话。

老戴听不大懂。

但是他是三坡子沟里的大家长，他不懂，谁还会懂呢！

他的羊皮袄子十分暖和，即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他还没有打算从公社回去。

他想，嗯，以后这公社也不叫公社了，说是要改名！

据说外头的几个村里都改了，也不知道改了叫啥？

难道叫衙门？哈哈，那我老戴不就成了县太爷！

黄土高原的西北风实在太冷了。但是老戴现在蜷缩在椅子上一点也不冷。他的身边摆着火炭盆，有些呛人，但是他完全不会在意。

他使劲吸了一口大烟袋，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舒服啊。他眯着眼想到，该回家吃饭了！

要不然那个老太婆又该絮絮叨叨个没完！

他伸手把桌子上的收音机关了，然后站起身来，轻轻地将收音机收了起来，他拿羊皮的袖子使劲擦了擦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放进了公社的保险柜。

保险柜是个木头大箱子，箱子的钥匙只有他才有。

就挂在他的腰上。

那把钥匙，是他的身份的象征。就像县太爷的官印！

忽然，他背后吱呀一声，一股黄土高原特有的割肉一样的西北风吹了进来！

老戴浑身一个冷战！

“糟了？野狼来了？”他不敢动，火盆里的草木灰飞起来，屋子里都是。

“怎么没有声音？”他壮着胆子回身一看，啊！

他惊得几乎大叫起来！

一个臭乞丐！

哦！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是臭乞丐！是三姑娘！

他当然认识三姑娘！

毕竟三姑娘是三坡子沟的名人！

虽然当年三姑娘家遭难的时候，他还不是村长。

但是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一丝丝同情的！

但是他不能说什么。

毕竟犯不着。

何况，三姑娘都疯了好多年了，继续疯下去也没有什么。

他吃惊地看着破布棉花一样的三姑娘，终于在乱糟糟的头发里，找到了这位的脸孔。

他道：“三姑娘？”

三姑娘紧紧地盯着他。

这让这位村长有些惊恐！

毕竟，他对面的可是一个疯子！

疯子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但是他毕竟是一村之长。

他又喊道：“三姑娘？”

三姑娘还是看着他。

紧紧地看着他。

正当他要在此喊的时候，三姑娘突然说话了！

“村长！”

这一惊可不止比刚才三姑娘进门的时候小！

这一惊可不比他以为背后站了一只野狼要小！

三姑娘说话了！

一个疯了十几二十年的疯子说话了！

哦！疯子一直都是说话的！

但是这个疯子从来都没有想刚才那一声“村长”一样正常说话！

老戴有些迷惑。

他以为自己得了幻听。

他又道：“三姑娘？”

“我听得见！”

啊啊啊啊啊！

真的说话了？

老戴毕竟是村长，三姑娘也不是什么魔鬼野狼。

他只是一个女娃娃。

他道：“你说话了？你不疯了？”

他心里想，一定是见鬼了！

三姑娘果然回答道：“我不疯了。”

老戴手里有些颤抖，又说道：“你要干啥？”

三姑娘又不说话了。

这时，老戴忽然听见一声极其微小的呜咽，像一个小猪崽子刚刚生下来，一个小猫崽子还没断奶的呜咽！

他吓了一跳！

三姑娘莫非成精了！

变成了妖精，要吃自己？

这一想可把他吓得够呛，他手里的大烟袋悄悄握住更紧了。“她要是吃我，我就给她一烟袋！”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

终于，老戴又听见了一声呜咽。

这下，他听清楚了。

是一个小娃娃的声音！

“这是？”你从哪里来的娃娃？总不会是自己生的吧！

他心里奇异地想。

“我捡到一个娃娃！”

三姑娘说。

她的声音很沙哑，就像好久没有正常说话那样，很干。

但是老戴听清了。

她说，我捡了一个娃娃。

“你怎么会捡了一个娃娃！你从哪里捡的？”老戴急切问道。

三姑娘终于把衣服揭开，里面果然有一个襁褓，襁褓里面有一个奶娃娃。

娃娃被冷风一碰，呜哇呜哇哭喊起来。

吓得老戴赶紧跑过去把门子关上了！

这可了不得！

一个娃娃被三姑娘捡到了！

谁家的娃娃？从哪里捡到的？

他脑子里各种问题。

但是三姑娘能回答吗？

她可是疯了好多年了！

“我从黄鼠狼沟捡到的！”三姑娘说。

“黄鼠狼沟？”老戴吃惊道，“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都是黄鼠狼！”他走到三姑娘前，看了看怀抱中的娃娃，确认了一下。嗯是个娃娃，不是个黄鼠狼崽子！

可是谁会把一个刚出生还没有断奶的娃娃扔到没有人的黄鼠狼沟呢？

老戴心里想道。

这时，三姑娘又说话了。

“村长，我要养他！”

“什么？你要养他？你连自己也养不了，你怎么养一个奶娃娃？”他心想。

但是他说：“这？我看还是先找找这娃娃的爹娘吧！”

“他没有爹娘了！黄鼠狼沟里，我没看见他，他就死了！”三姑娘急切道。“我想养他。”

老戴轻轻把烟袋在手背上敲了敲，道：“可是，你怎么养他？毕竟，你是个.....”他忽然感觉到这话不对了，他想说毕竟你是个疯子。但是现在明显的，三姑娘没有疯了！

三姑娘不疯了！

于是他说道：“也不是不行。只要他没有爹妈，你就养他也不是不行。”

三姑娘露出了笑容，她轻轻地碰触小奶娃娃的脸，软的很，像棉花一样。

“我会赚钱，养他的。”

老戴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来由有些发酸，他知道三姑娘的身世凄惨如果能有一个娃娃，那以后也算是有个倚靠！到死的时候，也好歹有个人养老送终。

他发觉自己眼角有些湿润，他想一定是刚才吹了冷风，眼睛里有了沙子。

他恍恍惚惚想起以前三姑娘的家人，那些人他都认识的。现在，他心里发酸。

于是老戴说道：“你想养，就养吧！”

“不过，我还得再问问，要是他真的没有爹妈，你就是他妈了！”

三姑娘不疯了！

三姑娘竟然捡了一个娃娃来养！

这条消息像黄土高原的西北风一样嗖嗖窜进了三坡子沟的家家户户。

人们都挤到路上来，想看一看三姑娘真的捡了一个娃娃？

她不是捡了一个狗崽子或者猫崽子吧！

毕竟，三姑娘可是一个疯子！

一个疯子能捡到啥？能捡到牛羊猪狗都不可能，怎会见到一个奶娃子！

人们怀疑着。

但是，老戴出来说话了。

他毕竟是村长。

他说：“既然没有人认领这个娃娃，那以后，三姑娘就养着这个娃娃了！”

他又说：“真的没有人认？”

人们当然没有认。

毕竟那娃娃是从黄鼠狼沟找到的！

黄鼠狼狗那是啥地方！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老一辈儿说那地方可是有黄皮子大仙的！

再说了，既然娃娃被丢在那里，谁还会认呢！

摆明了不想要，要让他自生自灭！

所以最后，三姑娘收养了那个娃娃了。

三坡子沟真是迎来了大新闻！

三姑娘疯了十几年竟然不疯了！

三姑娘云英未嫁，竟然就有孩子了！

当然，这是无聊的好事者在背后骂她！

说她悄悄在黄鼠狼沟生了个娃娃，然后带回来说是野娃娃！

可是有人问，“汉子是谁了？”

毕竟三坡子沟都知道三姑娘是个疯子，难道有人......？哈哈哈！人们胡乱地笑着。

但是不管怎样，三姑娘收养了一个从黄鼠狼沟捡来的娃娃的事情，全部的人都知道了。

老姑奶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说道：“三姑娘要当妈了！你们说，她哪里有奶？哈哈哈哈！”

老太婆们叽叽咯咯地笑，老汉们呼哧呼哧地抽大烟袋。

是啊，孩子有了？拿什么喂养呢？

猫儿狗儿有老猫老狗！

吃糠咽菜也能活命！

去野地里抓老鼠也能饿不死！

但是一个奶娃娃，不吃奶咋活？

“老姑奶奶，你见过那娃娃？”神六婆子问道。

“见过，咋没见过！瘦得跟个猴儿似得，还没有一个巴掌大！可怜哦！”

这时，狗蛋儿过来，问道：“真的？真的？是个猴儿精？”

老姑奶奶眯着眼，好像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那可不！我亲眼看见！那娃娃就这么大！”

她伸出干瘪的像是死老鼠一样的老手，说道。

然后大家都开始感叹：“唉，养不活啊！可怜的娃娃，活不了啊！”

于是村里很快传开了。

三姑娘的野娃娃活不了。

二狗子最先唱：“三姑娘疯，三姑娘愣，三姑娘捡了个黄鼠狼！三姑娘真？三姑娘假？三姑娘生了个胖娃娃！”

“三姑娘傻？三姑娘忽然嫁人啦！”

“哈哈哈，三姑娘孤，三姑娘寡，三姑娘有人送终啦！”

恶毒的歌在三坡子沟传唱。

小孩子们不知道意思，大人们却知道。

有些家长，便不准他们的孩子唱了。

毕竟骂一个疯子和骂一个正常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是，二狗子是孩子王！他唱，孩子们就唱！

“哈哈哈！真可怕！黄鼠狼崽子成精啦！哈哈哈！”

但是三姑娘不理会这些。

她不疯了。

骂她的话已经习惯了。

她要找吃的赚钱养娃娃啦！

她看着窗户外头的天，黄土高原又高又远的天，觉得有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