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星（迪米嘉克人对莫兰释星球的称呼）渐渐远去，身后留下一片火红的天。

迪米嘉克泰元大陆，一场有史以来烈度最大的地震导致天地巨变。西南部，数万里之阔的盐海，这个被人妄言为海的巨大湖泊小半湖水被天火蒸发，相对平缓的东岸形成片片盐泽，生长出色彩斑斓的各色晶簇，莹亮亮璀璨夺目。

一些从事炼器的门派和家族派出不少人来寻找能作为炼器辅料的盐晶，这片平时极少人来的不毛之地突然热闹起来。

泰渊国中部，常年白雪笼罩的锁链山脉，数十座山峰垮塌，数条地堑沿着山脉走向贯穿东西，翻涌着炽热岩浆的沟壑截断了南北通行的道路，使泰渊国彻底分成两个部分，原本就不多的几个隘口再也无法通行，泰渊国南部变成一个无人主政的混乱地带，这片本已遭受多年旱灾的高地变成了人间地狱。

本就常年笼罩在浓雾中的黑雾山脉变得再也难见天日，盐湖之水形成浓重的雾气，夹杂着火山爆发的烟尘遮天蔽日经久不散。日头最明亮的正午时刻，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糊的太阳轮廓。

劫星给这片区域带来巨大的灾难，强烈的地震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但大多数人还是活了下来。劫星过境是尽人皆知的，人们早有准备，多数人没有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没有被陷落的地面吞噬，他们活了下来，可接下来的日子却变得异常艰辛。

地震摧毁了他们的家园，天火烧干了大地的水分。黄恹恹的庄稼蒙上一层黑乎乎的粉尘，它们经不起由此带来的重压，趴服在地面上再也无力站起来。另一些矮杆作物由于得不到阳光而停止了生长，再无收成可言。

早已饥寒交迫的人们舍弃破败的家，纷纷向着比较富足的北部迁移，又被直插天际的锁链山脉挡住，那些本就极难通过的寥寥几处隘口，前后又生出了流动着炽热岩浆的沟壑，锁链山脉像一把带火的铡刀，截断了天地，再也无法通行。

前方没通路，后面没活路，一时间，天南（人们对泰渊国南部那片高原区域的俗称）的人变成了待死之众，逃难的人流沿着锁链山脉转而向东，希望在遥远的东部能跨过这条该死的山脉进入到同样贫穷的泰陵国。

这是一只真正的难民队伍，是一股庞大无比的饥饿潮，所过之处地上再也看不到绿色、看不到带皮的树木，他们像蝗虫一样浩浩荡荡，洗劫了大地上所有能吃的东西……

劫星给凡人带来灭顶的灾难，也为修士们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一些早已成了凤毛麟角的灵草灵药出现在新发现的山洞里；一些稀有的炼器材料出现在垮塌的断崖上；一些失传了不知多少年的修真古迹重见天日，甚至一些真正的天材地宝也有发现。

修士们蜂拥而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奔波于险山恶岭之间，搜寻着劫星给他们带来的机缘……

裴天羽醒转过来，耳朵里轰轰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明，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类。

许久，耳中不再轰鸣，目中金星消散，他看到身边都是乱石，左边两步远的地方一道峭壁直插天际，高处掩映在浓浓雾气之中。除此之外，四周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像初生的婴儿，面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脑袋里自然就生出惧意，他本能地惧怕一切。

“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答案。他努力思索，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裴天羽站起身来，觉得身体很轻，脚下虚乎乎的很不适应（莫兰释比迪米嘉克稍大，重力也相应大些，出生在那里的他，在迪米嘉克也算小半个超人。他没了以往的记忆，没有体验，也无从比较，这只是一种直感，是机体对环境的不适应）。

周围一片乱石，破败狼藉，像是从峭壁上垮落下来不久。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就到了悬崖边上，低头一看，吓得脸色煞白，又赶紧向后退。

身前的悬崖极为陡峭，站立处只是一块突出的崖石。四周灰蒙蒙浓雾笼罩，向下看是一片雾海，只见雾气翻涌，看不出深浅。这块不大的崖石半悬在空中，像笔直大树上的一片木耳。它只有三丈大小，一面是峭壁，三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人站在上面显得极为渺小。

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靠到身后的峭壁上，裴天羽一阵眩晕，心里砰砰打鼓，腿直发抖。

“我怎么在这里？”

他手扶着峭壁，使劲摇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意识里空空如也，除了最基本的本能什么也没有。

他想离开这里，可像个新生婴儿，没有任何体验，看到那悬崖就本能地害怕，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下去。

嘎——

嘶——

头顶高处传来阵阵奇怪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很渗人，听到耳中后背阵阵发紧，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子紧贴在峭壁上，他伸手捡起一块石头，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上面，脸上一片疑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它会心里不安。

啪！一滴鲜红的液体从空中落下，滴在他左臂上。裴天羽看着这粘稠稠的腥红液体，心里生出莫名的恐惧来。他知道这东西来自上方，瞪着惊疑的目光，把手里的石头举了起来。

头顶雾气翻滚，搅出许多漩涡。他看隐隐到一些丈许长、胳膊粗的东西在漩涡里翻飞。这东西长得很怪，细长的身子像巨大的蟒蛇，长着两对短小透明的翅膀，脑袋有拳头大小，偶尔张嘴，却足有半尺来阔，那嘴吧上下颌骨只有一层皮连着，样子十分怪异吓人。

裴天羽意识空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见它们模样凶恶，自然就生出危险的意识。他不眨眼地盯着，石头紧握手中，准备随时扔出去攻击。好在这些东西目标不是他，它们只在头顶高处盘旋，并不往低处飞。

天上的雾气翻江倒海，不断有血滴下来。裴天羽紧盯头顶，他又看到了另一种生物。那是两丈大小的飞鸟，灰褐色，长着弯弯的尖嘴，它们速度极快，叫声洪亮震耳。他同样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看出来这东西更是厉害，那些飞蛇被它的尖嘴撕扯开来，整条整条被吞进嘴里。

啪！

半截飞蛇从空中掉下来，摔在不远处的碎石堆里，它只剩下半截身子，断口处极为平整，该是被利器斩断的。它落地后一弹而起，张着大嘴向裴天羽扑来，腥红的舌头吐出半尺多长，两根又长又粗的管牙闪着白森森的光，血一样红的阔嘴里喷出一片黑雾，样子十分凶恶。

裴天羽大吃一惊，嗖的一声，手中的石头扔了过去，正中那喇叭花一样的阔嘴，断蛇甩动着身子，被砸到了悬崖下面。

裴天羽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弯腰又捡起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

“消息发出这么久了，宋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高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清脆悦耳，却带着些焦急。

“师妹不用急，师叔祖说，这次劫星过境，造成的灾难远胜以往，光这一带就有许多山体崩塌断陷，说不定哪儿就冒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也许宋师兄他们也发现了什么呢！”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语调和缓，明显带有宽慰的意思。

裴天羽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他心里潮起一股找到这声音源头的冲动。极力观察，只模模糊糊看到那像蛇一样的东西和巨大的飞鸟，他不认为这声音是它们发出来的。他想去高处看看，可面对陡直而立的峭壁，根本不知道怎么上去。

啪，啪！

又两条断蛇掉到身前，这应该是同一条蛇的两截，断口处同样光滑平整，头的部分带着半尺长的身子，它张着嘴不停蠕动，断口处殷红一片，另一截一丈来长，扭曲了几下，翻开白色的肚皮不动了。

那蛇头挣扎了一会儿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却仍然闪着森森幽光，看得裴天羽后背直发凉。他盯着蛇头，不知道它死了没有，手里的石头不知是否该砸过去。

正犹豫间，又有断蛇接二连三掉下来，不一会儿功夫，平台上就横七竖八躺了十多条，有死的，也有没死透的。那些半死的蛇张着大嘴喷云吐雾，不多时，平台上就笼罩起一层黑乎乎的雾气。

裴天羽觉得头晕，有要吐的感觉。他虽失忆却未失灵智，一些最基本的本能还在，虽然不知道毒为何物，也明白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

手中石头砸向最近的一个蛇头，然后闭住气向上一窜，他竟轻飘飘升起一丈来高。峭壁陡直，却不是平面，上有不少坑洼不平的地方，他伸手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用力一攀，想不到那石头经不起他全力抓捏，立时碎裂开来，悬空的身子失了支撑，向下掉落而去。

他心里一沉，下意识抓向峭壁，竟硬生生在石头上抓出四条寸许深的沟来。

下落之势止住了，裴天羽一只手悬吊在半空，喘着粗气向下看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害怕。虽然离开脚下的石头不远，可那里有几条断蛇正张着嘴向他喷吐黑雾。他浑身一冷，左手又抓向岩壁，抓出一个着力点来，身子也向上移动了半尺。之后，他手脚并用，竟沿着峭壁向上攀去，起初还有些害怕紧张，几丈之后胆子就大了起来。

他身轻如燕，像在峭壁上奔跑，身边不时有飞蛇和大鸟掠过，但大都一闪而过，偶尔有攻击的，也被他灵巧地闪开。

几十丈后，前方出现一个山洞，他脚下用力一蹬，双手抓到洞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身子一翻，进了洞里。

嗖——

一把绿色长剑闪着寒光迎面飞来，裴天羽不认得宝剑，却本能感觉到了危险，一侧身闪了过去，就势弯腰往里一冲，他就站在了一个人的后面。

那人大吃一惊，回手一招，宝剑抓到手里，怒喝道：“什么人？！”

这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十五六岁年纪，面白如玉，柳眉杏目，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总像在笑，虽然是在发怒，却依然显得很甜美。

她旁边另有一男子，二十来岁的样子，黄白色的国字脸，粗眉大眼，显得十分威猛。

两人都穿着一身绿色服饰，袖口上用金色丝线绣着一个“灵”字。

裴天羽第一次看到人，不知怎么就觉得很亲切。他上下打量对面的女子，也不开口，只是看着她笑。其实他失忆后只剩下些本能的东西，并不能用语言表达情感，只是用笑来表示友好。

那女子见他直愣愣盯着，脸就红了，柳眉倒竖起来，怒道：“哪来的狂徒？你……”

她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对面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笑，既没有亮兵器，也不像有什么恶意，更没有挑衅的动作，而且笑得很真诚，很和善。

女子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哼了一声，调转了脸。

旁边的男子上下打量着裴天羽，抱拳道：“在下鹿达，这是我师妹祁天珠。她刚才那一剑并不是针对道友，希望道友不要误会。”

裴天羽听不明白，笑着摇摇头，又盯着鹿达看。他很想和对方交流，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不能用语言表达思想，见鹿达和他说话，就对着他笑。

鹿达嘴上客气，心里却在不停盘算：

这次劫星过界，引发天地动荡，江河断流、山体崩陷，涌现出不少修真界的宝贝。这洞口明显是山体断陷才露出来的，外面这些四羽蛇和鸠冠鹰都是有灵性的生物，它们成群结队想进到洞里，说不定里面就有什么灵草灵药。对面这小子穿着不俗，却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如此装疯卖傻，多半也是在打灵药的主意。

“我们泰灵门正在此地试炼，一会儿会有不少人来，道友在这里不太方便，还是移驾别处吧！”鹿达报出泰灵门的名号，又说会有不少人来，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可裴天羽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仍是摇着头，一脸和善的笑。

鹿达见他如此，再不客气：“这洞口是我们发现的，想寻宝去别处！”说着把手中长剑晃了晃，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裴天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凶巴巴的，向后退了两步，仍是笑着摇头。

这动作引起了鹿达的误会，见他摇头，料想是不肯离开，不由怒气上升，跟上一步，把剑提起来，喝道：“走！别打这山洞的主意！”

裴天羽突然向左移了一步，从洞壁上抓下一块石头，嗖地扔了出去。

鹿达见他随手一抓，就抓下一块石头来，这力道着实不弱，而且动作极快，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石块就带着风声划了过去。他身后站着师妹，那是个毫无实战经验的大小姐，不由担心地大喝一声“小心”，急忙回头，就见那石块砸到一条粗大的四羽蛇身上，一丈多长的蛇体带着血花飞出洞口向下落去。

祁天珠煞白着脸向里挪了两步，站在鹿达身边。

“谢谢！”她剑尖向下拱拱手，小声对裴天羽说道。

四羽蛇有剧毒，真被咬上一口，就算是修士也抗不住。刚才她只顾着看师兄和这人交涉，就忘了洞口外的危险，差点被偷袭了。

裴天羽又摇摇头，和善地看着她笑。

祁天珠又被看红了脸。她不知道这人什么毛病，总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人看，不像疯子，不像傻子，却行为怪异，又不肯开口说话。

她侧了头对鹿达道：“师兄，大家都是同道，既然遇上了，就各凭机缘吧。”

鹿达又打量了一阵裴天羽，小声道：“我守着洞口，你看着他，别让他先进洞里。”说完就提剑守在洞口。

祁天珠娇生惯养，从未出来历练过，刚才差点被毒蛇咬到，吓得不轻。她再也不想靠近洞口，往里走了几步，偷偷扫了裴天羽一眼，就犯起难来：师兄说不让这人先进洞里，可他一个大活人凭什么听自己的？若是他有所行动，该怎么办呢？杀了他？可自己从来没杀过人啊！而且他刚才还帮过自己呢。好为难啊！

她激灵一动：不如和他闲扯一通，用话把他拖住，等宋师兄他们来了，自然就好办了。

她很为自己的机智自豪，于是小声问裴天羽道：“道友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见裴天羽两手空空没拿法器，又不像会御空飞行的高阶修士。难道真是徒手爬上来的？这悬崖如此陡峭，深有两百来丈，就算是炼体修士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吧？她不知道该和这人说些什么，就把这话问了出来。

裴天羽见她微红着脸和颜悦色，更觉得亲切。听不明白她说什么，就指着自己的脑袋，啊啊了两声，摇摇头。

“你听不明白？哑巴？”祁天珠看他表情，吃惊地问。

她很好奇，一个如此俊俏的人怎么是个哑巴？随后她就笑了，哑不哑跟长相有什么关系？

鹿达听到这句“哑巴”，扭过头看了一眼。心想：难道这人真是个哑巴？

祁天珠又试着问了几句，裴天羽只是指着自己的脑袋摇头，连啊也不说了。

看来真是个哑巴。见没法交流，她索性不再说什么，又怕他进洞里去，就往前走几步挡住他进洞的路。

正为难之际，她听到洞外传来宋仲云师兄的声音：

“师弟有什么发现？”

接着，洞口处凭空冒出几道火墙，一只鸠冠鹰和几条四羽蛇被烧着了身子，哀叫着跌下山谷。

人影一闪，两个绿衣人飞入洞中。

当先的是位青年男子，身材高大，棱角分明的脸黑灿灿的，两道极重的短眉一双豹眼，威武干练、英气逼人。他身后是个高挑女子，面色微黄，眉目极为平庸，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长相，不大的眼睛里灵光闪烁，透着精明。她的服装和祁天珠一样，也是墨绿色的，不同的是脖子上多了一条金色的围巾，上面绣着很好看的粉红色的花。

祁天珠不再理会裴天羽，瞥了他一眼，向洞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