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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起源》第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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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哪儿看到的照片?”薛裴的语气异常小心,显然她同样也在仔细挑选着自己的问题:“具体什么样的照片?”

“所以说,薛裴小姐,”林飞羽答非所问:“您……您真的是有残疾,或者说有过残疾吗?”

“没有。”女猎人的语气虽然十分决绝,但有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传闻,但都是胡说八道。”

林飞羽又小心地往前踱了几步,来到薛裴看起来毫无防备的身后:“让我猜猜,之前那些传闻,从来就没有详细到是哪条腿、哪只胳膊对吧?”

薛裴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后脑勺顶上传来了扳动枪机的咔哒轻响,决定洗耳恭听。

“你参过军当过兵,全身烧伤,失去了自己的双腿和一条胳膊,薛裴小姐……”林飞羽握着左轮的右手端得笔直、稳如山岳,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在微微打着颤:“这些听起来互相之间颇有些关联的要素,不知道有没有唤起你的记忆?”

“哦?什么记忆?”

“说不好,”林飞羽耸耸肩:“也许是前世的?”

“看来……”薛裴斜过半张脸:“你已经找到你客户要找的那位‘姐妹’了啊。”

“她姓杨,名叫杨子月……”林飞羽后退了半步,撕下自己的络腮胡和假鬓角:“曾在自盟第一航空师第一电子对抗大队服役,这支队伍拥有三架先进的‘金鹏’电子对抗战机,其中一架出现在伊斯坦布尔的夜空,2040年4月1日,对这个日期还有印象吗?”

除了目不识丁的野人以外,不会有人忘记这个日子——2040年的4月1日,改变整个世界的“愚者之灾”爆发,如果把人类历史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以这一天作为分界点,都没有什么问题。而伊斯坦布尔又是那场灾难的开端之地,象征着整个世界两极的自盟与环约在那里终于撕破了脸皮,发动了一场消灭了数十亿生灵的七日之战,如果算上之后的间接损失,那么足有80%的人类化为乌有。

当然,仅仅是死亡与毁灭并不足以被称为历史的转折,“愚者之灾”彻底改变了自十七世纪开始延续了数百年的国际秩序,同样还用一纸《伦敦宣言》终结……至少是名义上终结了人类文明延续数千年的战争史,从而也间接导致了大大小小的城邦——包括卡奥斯城登上了国际政治舞台,

“如果我回答说没有,现在的你应该也不会相信,”薛裴笑道:“所以权且请你继续说下去好吗?”

“你不愿承认那一天的记忆,没关系,但是……”林飞羽除去了脸上最后的伪装:“你敢说不记得这张脸吗?”

虽然没了胡须和鬓角,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沧桑了,就连那原本只是单纯有些鸡贼的眼神,也显得有些莫名的哀怨。

“呵,为什么不敢?”薛裴反倒是一脸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无奈得有点滑稽:“你这是什么大人物的脸吗?美国总统?电影明星?”

林飞羽感到有一丝恼怒——并不是因为薛裴否认时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恰恰相反,是他隐隐觉得,薛裴并没有在说谎……她是真的不认识、或者说不记得自己。

“不,与你的名气相比,我什么都不是……”林飞羽稍稍收敛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但仍没有放下手里的左轮:“但与多忘事的贵人相比,我唯一值得炫耀的怕是就只剩记性了……那允许我再提醒你一下:2043年的9月12日,日内瓦,请问您对这个时间地点还有点印象吗?”

薛裴仍旧是不甚在意地嘴角微扬,但是很快,也许是随着思绪的延展而当真回想起了什么,她盯着林飞羽的双眼慢慢睁大,从那紧闭的唇缝中,似乎都能听到“是你”这句惊叹。

对……是我,你终于认出来了。

“到日内瓦的那一天,刚好是我29岁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林飞羽一脸严肃地道:“我所接到的任务,是确认一名女性的身份,有内线情报称她是在‘愚者之灾’中被俘虏的自盟士兵,却没有出现在战后的交换俘虏名单中。”

“她就是你的‘杨子月’?”

林飞羽轻轻点了点头:“在征得联合国防卫组织的许可之后,中方在日内瓦扣押了一支押解杨子月的美国军队,当天的晚上7点15分,我与那个女人在城郊的一座兵营相遇。根据资料,她当时应该还不满20岁。”

“那还真是年轻啊——”薛裴用手指滑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怎么?我长得就有那么像她吗?”

“不,完全不像。”林飞羽用左手轻抚自己的腮帮,声音也微微打着颤:“她的脸形同枯槁,没有毛发,烧伤的痕迹非常明显,尤其是颧骨两边的皮肤,苍白如雪,就像是在一滩烂泥上打了几块补丁。”

他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膀子和腿:

“她坐在轮椅上,右臂从肘部以下全无,大腿上盖着毯子所以看不清底下还剩多少,但肯定是没有膝盖,整个身体除了缺三根手指的左手以外,简直可以说是条人棍。”

“2043年啊……那个时候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薛裴撇了撇嘴:“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林飞羽斟酌了一下对方这个感叹的意思:“……嗯,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出一些事实也无所谓了……没错,她确实是个重要的人物,因为根据情报部门事后的反复分析,杨子月极有可能是引发‘愚者之灾’的罪魁祸首。”

薛裴的双手用力抓挠了一下地面,把两把沙土握在了手心里:“一个女孩子?引发了几乎毁灭全人类的世界大战?”

“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是……”林飞羽顿了一下,更正道:“她曾经是自盟中最优秀的电子战专家——用‘黑客’来形容她的实力都是一种侮辱。愚者之灾当晚,她所在的‘金鹏210号’在伊斯坦布尔以东65公里左右的地区待命,当确定美军的75游骑兵团于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空降之后,金鹏210按照预定计划奉命入场,对整个地区的通讯进行监控和定点干扰,并对包括战舰在内的数个环约军事目标进行电子压制。”

“是这个行动引发了战争?”薛裴眉头微蹙,似乎也有点兴趣起来:“即便如此,责任也不应该算在她的头上吧?”

“不,非要谈论战争责任的话,环约对伊斯坦布尔的入侵应该排在电子对抗之前,但那都不是重点——”林飞羽摇摇手:“因为无论是游骑兵的空降,还是自盟进行的电子压制,都是双方可以预料并可以接受的‘试探’。结合目前已有的情报,真正引发双方大打出手的应该是两个突发情况——首先,一枚从伊斯坦布尔方向射来的防空导弹击落了正在城市上空盘旋的金鹏210;其次,空降至机场、正在查验仓库的游骑兵遭到袭击,损失惨重。”

“这个……”薛裴幽幽地道:“与联合国重建委员会公布的调查报告可不一样啊。”

“这是国家机密,而且属于那种已经永远无法找到确凿证据的国家机密,知道的人本来就很少,我说给你听,已经算是犯了足以枪毙的大错……”林飞羽叹了口气:“所以在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之后,你仍然要装作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吗?”

“出于对您坦诚的回应,”薛裴无奈地耸耸肩:“我也就实话实说好了——对不起,您说的这一切,我一无所知,我不是在逃避某个身份或者某种责任,而是真的……”她捂住自己的心口:“对身为这个‘薛裴’之前的一切,都已经一无所知,想不起来……也不愿在意了。”

在这一刻,林飞羽反而无比确认自己先前的判断绝没有错——虽然声音、相貌与气质都大相径庭,但眼前这个女人,在否认“前世”时的语气神态,与那个曾在审讯室里和自己面对面交谈的“杨子月”完全是一模一样。

当时年轻的林飞羽,也正是在这真诚到难以质疑的否认面前产生了动摇,错过了今生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好的一个揭开世界之谜的机会。

而今天,不信神明的他冥冥之中得到了未知力量的帮助……得到了,一个弥补自己过失的机会:

“听我说,薛裴小姐,”他放下左轮,知道这东西对于薛裴来说其实没多大威胁,对方愿意心平气和地听自己说完,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今天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完成当年‘回收战俘’这个任务的,实际上,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去执行那样在当时看来无足轻重、在现在看来又无需追究的任务。”

“嚯,原来你才是大人物啊,”薛裴掩嘴儿笑:“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对,当时我也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只是自己是……‘工作人员’,”林飞羽点点头:“然后你……或者说杨子月吧,就被袭击兵营的武装份子给劫走了,我们查到他们是一伙雇佣兵,却没有找到雇主,更有意思的是,本被undo扣押的美军游骑兵,在袭击中逃脱之后,竟然与雇佣兵发生了交火并尾随而去,这也就是说,武装分子与美国人也不是一伙儿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杨子月到底有什么价值,让这么多势力对这样一个废人趋之若鹜?而现在——”他向薛裴比出双手:“又不惜重金,将她打造成了‘薛裴’,一个活着的传奇。”

“所以你就凭这个莫须有的‘价值’,你就认为她引发了‘愚者之灾’?”薛裴用力一耸肩:“说句良心话,贵国这个黑锅甩得是不是太没意思了一点?”

“联合国重建委员会早就申明放弃追究战争责任,无论哪个国家,都对4月1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选择了遗忘……或者说,非常识趣地放弃了追查。”林飞羽抬起手里的录音笔,这个动作反而让薛裴有些紧张:“但总有人,总有人不会忘记追寻真相,即使我们知道,光有真相远远不够——”

他按下了播放开关,录音笔那小小的麦克风中,传来了带着杂音的女声:

“……藏经阁04,确定刚刚截获的军用ck加密通讯并非来自环约,是否有我方人员在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活动?”

虽然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听出,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而回应她的,则是一个冷硬严肃的男声:

“没有,金鹏210,是否能破译该通讯?”

“非常容易,只需要一点时间。”

“立即破译,完成后将内容上报。”

“命令确认。”

男人的声音似乎唤起了薛裴的兴趣,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

“是你的遗言——”林飞羽冷冷地道:“在说完下面这段话之后,杨子月所搭乘的金鹏210被防空导弹击中并失去联络,残骸与乘员尸体均因战乱而未能寻获,所以黑匣子也没找到。”

薛裴正要发问,林飞羽却将食指竖在自己唇上,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录音笔继续运转着,过了大概十五秒左右,之前的女声又一次响起:

“藏经阁04,藏金阁04,信息破译已完成,这是……像是一串乱码?收信设备是一台手机?号码是——”

就像是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肥皂剧,所有声响突然就陷入了寂静,林飞羽把录音笔关上,递向薛裴:

“留个纪念吧,反正也只是拷贝。”

薛裴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露出了比之前还要迷惑不解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一段发给手机的加密信息,所以环约朝自盟的军用飞机发射了导弹,引发了世界大战?”

“问题就在于,环约那里并没有发射导弹的记录,”林飞羽咂了咂嘴:“根据后来得到的情报,他们的空降兵在机场执行一项违禁货物的核查任务,虽然侵犯了中立国土耳其的主权,但并没有与自盟发生直接冲突的必要,更不会为了一段乱码而发射导弹……而且,从逻辑上说,既然空降兵已经在机场内部了,为什么还要通过手机来收发信息呢?”

薛裴似懂非懂地接过录音笔,捧在手心里左右端详:“……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拿着手机的陌生人,仅仅为了不让一段乱码泄露,便差点毁灭了整个人类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具有这样的价值呢?”

“我真心的,希望你能记得那个号码……”林飞羽低下头,沉默了几秒,苦笑道:“但现在的我……也真心觉得你并没有在说谎,你确实是已经忘记了杨子月,忘记了那个属于上一个世代的自己……真是令人羡慕啊。”

薛裴依旧盯着那根录音笔,良久才抬起视线,摇了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

“不,不用但是了……”林飞羽理了理自己帽沿,一转脸,露出了就如初见时那样油腻圆滑的微笑:“薛裴小姐,看来我们的生意暂时谈不拢了——”他指了指山下:“而你的小羊们来了呀,祝您狩猎愉快。”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来时的原路,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脚本已经完全谢幕,而这出剧是否能够成功,完全取决于主角接下来是否能够入戏了。

“嘿!”在他走出了差不多十五米之后,薛裴唤住了他:“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莞尔一笑:“你知道的,我这人喜欢到处乱跑,如果有一天,我碰巧遇上了你说得那个‘杨子月’,该怎么通知你呢?”

林飞羽面带邪笑地攒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在薛裴那原本明镜止水的心海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荡的涟漪引发了蝴蝶效应,直入灵魂之井的最深处。

他收起笑容,转过身,与薛裴对视了几秒:

“积点德,放过你的黑羊,咱们去村里喝杯茶吧,我请。”

“哼……”薛裴扭头看了一眼山脚,白花花的岩羊群中,一只黑兽看起来是如此显眼:“只因为在30年前见过一面,就念念不忘直到今天,这样的男人,值得一杯茶呢……还是我请把。”

“我叫林飞羽。”被称颂的男人解脱似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你呢?我能叫你杨子月吗?私底下?”

薛裴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

“随您的便,就是想叫我赫鲁晓夫,也随您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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